文／北野佐紀 譯／朱海翔

昭和五十四年，老公過世，享壽八十三歲。他過世前兩年，一直住院。我每天都在醫院看護，他常常會用病到消瘦的手握住我的手，淚流滿面地說：「老婆，我對不起妳。」

我回說：「渾說什麼啊？來，把這吃了，才會有精神。」

說著，我拿蜂蜜蛋糕和熱牛奶餵他吃，他又流著淚說：「老婆，妳對我真好。」

這倒讓我想到起，我在婆婆病榻前照顧了她六年，她每天都跟我說：「我真是對不起妳啊。」

說來好笑，每個臨終前讓我照顧、讓我縫壽衣的人都跟我說對不起。說實話，我並沒資格讓他們道歉，因為每個人都只為自己而活。

的確，我這一生吃了不少苦頭。打從十三歲起，我每天拚命工作，正因為太過操勞，以至於身高只有一百四十三公分。現在年紀大了，身體縮水了，看起來就像一隻乾癟的鉛筆。不過，跟我同年代的人，都經歷過同樣的苦難。

現代人幾乎都是中產階層，我的老家一開始亦然。但是，回顧四十年前二戰剛結束後的日本，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日本人都是窮苦人家。現今日本社會的繁榮，都是過去這百分之九十九的窮苦人家，為了能有更美好的日子，努力奮鬥得來的結果。

然而，一旦自己也成了中產階級，講實在話，反而不太能適應這樣的生活。

自從我獨居後，自由自在，朋友們也就常常上門來找我抬槓。我問其中一個朋友是否習慣現在的日子，聽了他說，似乎大家都有跟我同樣的感覺。不過，連我在內的這群老人家，都是時下常講的痴呆老人，或許我們的意見就不盡然相同。

我認為，老人的獨居是無可避免的。畢竟，對於媳婦而言，公公婆婆有如帽子般的存在，偶爾戴戴感覺還不錯，每天戴自然就會嫌煩了。

因此，當我身體還硬朗、行動自如時，我就自己一個人過生活，盡情去做以前想做卻無法做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每天早上學國語。

早晨有個節目，女主播每天都會提出「每日一字」，教導那個單字的唸法和寫法。為了記住單字，我用夾報廣告的空白背面當作筆記本，把學過的單字記在上面，好比說：「馬醉木ㄇㄚ ㄗㄨㄟ ㄇㄨ」這樣，然後複習好幾遍，將單字記到腦裡。

我還去旅行。好幾年前，我去過希臘、義大利、法國和德國旅遊。

說到希臘，大家馬上就會想到愛琴海吧。愛琴海的天空澄澈蔚藍，一望無際，海面也是一整片的藍，海天之間的地面，白色大理石的房屋櫛次鱗比，不過，也僅止於此。景色美歸美，比起日本的松島或宮島就差了一截。放眼望去，全然的藍與白，外觀太過單調無趣，沒有震懾人心的深度。

對了，托小武的福，我還上了電視。

「三得利百歐寧」碳酸飲料的廣告拍攝，讓我難以忘懷。從早上十一點到晚上六點，我搭著起重機，一直站在很高的地方。雖然工作人員提醒我：「北野太太，下面有鋪墊子，掉下來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喔。」

話是這麼說沒錯，問題是墜落到地面前的那段過程卻會讓人心驚肉跳。那次真是搏命演出。

年過八十後才開始學讀書寫字，大概出於這個原因，周遭的人都稱我一聲「萬事通」。過去，我口口聲聲要孩子「念書、念書」，到了這把年紀，好不容易輪到我念書了。至於我念的這些書，到了黃泉是否有所幫助，唯有請教釋迦牟尼佛才曉得了。

（摘自《武媽在此》，無限出版）

作者簡介

北野佐紀

電影導演北野武之母。由於父親敗光家產，小學畢業後當女傭營生。長大後所嫁非人，丈夫非但酗酒，還花費無度，導致債台高築。佐紀並未因此氣餒，自力更生，賺錢養家。因學歷低而吃盡苦頭的她，深知教育的重要性，於極貧環境中，供應孩子們念大學，希冀孩子能擺脫貧窮。八十歲後，佐紀開始自學讀書寫字、旅遊，享受人生。一九九九年過世，享壽九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