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孟潔
我往往拖著一人份的行李在歐洲各城市的機場大廳流浪,廉價航班的時間往往詭奇,於是我多出了大把的時間可以在機場裡閒逛。目睹許多人的告別。這些告別不分族裔,跨越語言,只要一眼,便能知道,這是遠行或小別,這是熱戀中的情侶或者激情已邁入親情的長年伴侶,是出差或旅行,是離鄉或回家。他們旁若無人地擁吻輕啄對方的頸,他提著公事包體面的西裝皮鞋、盯著手表一邊面色凝重地講手機,她再三叮嚀,想哭但硬是啣住眼淚。然後例行安檢,通關,登機,有人仍然眼眶泛紅,抽抽搭搭的,啜泣著。
百無聊賴地候機,有時候,我們會交談,一生一次。在這短暫等待各自啟航的幾小時內。我說我在旅行,一個人。西班牙中年男子說他也想,他很羨慕我,但他必須回去馬德里,那裡有許多事情尚待完成。什麼樣的事情?我問,工作嗎?人生。他說。懷疑跑錯登機口,問了一下旁邊夫妻,這班飛機回倫敦嗎?丈夫回答,不,這是到斯德哥爾摩,倫敦的上一班就走了。瞧我愣住,太太馬上出來打圓場,你別聽他瞎說,他就愛開玩笑,他老是這樣,英式幽默,是這班沒錯。既親暱又懲罰地拍了一下丈夫。眼前這對感情極好的退休老夫婦,剛結束了南歐的旅行,手攙著手,行李並不多,孩子都各自成家立業了,想要開始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他們說。
正因為素昧平生,有時候,他們反而更願意掏出心裡話同你說,彷彿告解或救贖,甚至不吝於在告別前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著迷於這些偶遇的片刻,收集那些人生故事的碎片。事後會忽然想起,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樣了。但也因無從連繫起便永遠無法得知。你並不會因為這些與陌生人的相遇後的短暫告別而感傷,有時候人生就跟我所搭乘過的每一架總是誤點的班機一樣,有人啟航便有人降落,來來去去,誰也不停留,我們從來都只是彼此的過客。在許多年後不經意想起,關於所有的告別與錯過時感到微微惆悵,彷彿這些相遇,就是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