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美杏

他翻身，輕輕抱了一下太太，對她說：「謝謝妳，我好愛妳！」那是他第一次說出「愛」這個字，在女兒往生的隔日清晨。三年來，他們夫妻倆輪流到醫院照顧女兒，偶爾爭吵著到底是誰的壞基因，導致一雙兒女飽受癌魔摧殘？女兒離世的那個當下，他決定：愛要及時說出口。

對他這樣一個在父權家庭長大，從小拙於言辭，容易緊張，平常說話容易口齒不清的人，他一向只知道默默關心體貼，給家人溫飽，「情」啊「愛」啊像空氣般綿化進生活裡，根本不必說出口。

女兒進進出出醫院這三年，狀況時好時壞，他漸漸明白終究要走到這最後的離別時分。於是他拿起久違的紙筆，一點一滴把女兒最喜歡的東西、食物、想澄清的委屈等等，寫在一張小小的紙頭上。那些字花了他多少時間？令他掉下多少眼淚？旁人一概不知，他只是一心一意將那張紙放在身上。

一如往常，那個周末輪到他到醫院照護，讓太太回家休息，醫護人員卻過來輕聲提醒他：如果可以，趕快叫想見女兒最後一面的親人過來。他發抖地急call親友，緊握著女兒的手不放，在心跳指數逐步向下掉時，他拿出那張始終好好收在口袋的紙，顫抖地念著他要對女兒說的話，紙短情長，他一直念一直念，直到機器響起「嗶」的長音。他念著，背膀抖動得厲害，完全不顧旁邊太太或其他親友的啜泣或哭喊，都最後一次了啊！他要不停不停地說與女兒聽。

他向來有點口吃且細語輕聲，旁人聽他講話總是替他緊張，常是聚會裡那個因不出聲而被忽略的人，有人笑說他們全家該說的話都被太太一人講光了，因為太太不只八卦，而且好強善辯，夫妻一動一靜，互補不足。相較太太在最後關頭的哭喊，他堅決使用最不擅長的語言，沉靜地一字一句細數著女兒的點點滴滴，那是為父者的堅強、不捨與愛，唯在緊要關頭才會打開的愛的開關。

告別的時刻何其紛亂，於他卻不然，親友護士醫生來來去去，他只緊緊握住女兒已然冰冷的小手，一點都不願放開，當醫生宣告死亡時間後，他激動地對醫生說：「我女兒有個遺願，就是請醫生將這幾年施與她身上的醫學研究詳詳細細地寫成中文報告，我會燒一份到她墳前。」這些年女兒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再痛再苦總是忍耐著配合醫生的療程，他全看在眼裡，他一定要如實轉達女兒「至死都想對病情討個明白」的遺願，醫生雖有些不解，卻也輕輕點頭同意了。

誰都沒想到，那幾天可能是他這輩子話說最多的時候，但隨著女兒化為骨灰，他明白，再沉默再口拙都要及時向家人說愛，從女兒往生的第二天，他開始確實練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