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映鈞
杜審言祖籍在湖北襄陽,實際上住在河南洛陽,只是既然當了「宦遊人」,就不得不受命奔赴江蘇晉陵當官了。
其實,江南的春天多美啊!氣候宜人,鳥語花香,豈是湖北、河南這種地方能比的呢?可偏偏人在想家的時候,看到了新的景物,感受到新的氣候,雖然一切這麼美,卻怎麼突然心裡緊了一下?好像觸動了某一個幽微角落的心情!
所以說,「偏驚物候新」的「偏」這個字,就是〈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這首詩的重點;後面所寫「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等等景物之淑美,都無非在反襯這個「偏驚」的心情。
李商隱的〈無題〉詩:「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其重點也在首句「昨夜星辰昨夜風」,其後所描述的種種美好,再怎麼淒迷眩目,都只是昨夜被風吹散的夢,夢愈美,醒愈痛!不是嗎?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雖是杜審言與陸縣長的酬唱之作,但真實的說出所有「宦遊人」的心境,自然大大感動了古代的文人。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裡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而無一嬌柔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無失一。」依這個標準來看,〈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真不愧為大家之作!
然而,如果有人沒有故鄉呢?
或者說,有人的故鄉和別人的都不一樣?那怎麼辦?如果大家在送別的遠方,其實就是我來的地方呢?
叫我如何能與這群人唱和?我的懷鄉心曲,又如何才能與朋友共鳴?
唐.李白 〈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李白的身世至今仍是一個謎,但通說認為他是西域碎葉人,故鄉在今日吉爾吉斯的托克馬克附近,年幼時隨父遷居到四川綿州。我想他血統上應該是胡人,或者是胡漢混血。
從李白一生的詩篇及墓誌銘,我們查不出他的故鄉在哪裡。他的歸鄉思路,也許總是走在和別人相反的道路上。別人是「西出陽關無故人」,而李白的故鄉更在陽關之外啊!這會不會是李白心裡巨大而黑暗的痛呢?
是不是因為這樣,讓李白只好放大氣魄,將自我的情感投射於八荒六合,充塞於天地之間。
所以他說「何人不起故園情?」跳開自我,超越自我,將自身的懷鄉感觸,一下子就放大到每個人身上。這種讓境界突然跳上另一個軌道的手法,可以說是李白的大絕招。文字看似平易,但功力絕非尋常啊!
我想,這也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而杜審言只能是杜審言的差別所在吧!
只是寫就這個「何人」,不知藏了多少辛酸在其中,千載之下,誰又能解得其中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