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駐站作家》別離

廖鴻基/文 潔子/圖 |200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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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尾了,聖誕過後,接著新年、接著除夕 、接著寒冷孤單的整個冬天。回頭看著港口消失;天就要暗了,一道又厚又重的門扉從船尾重重垂落。

一身煥然新漆,網具小山樣的堆疊在後甲板,一位船員俯身在艏欄杆上張掛鞭炮;引擎已經啟動;回港一段時日後終於完成整補,繫在港邊的這艘遠洋漁船像一位上了新妝、揹上背包,準備遠征出門的小伙子。

向晚時分,雲層低空懸垂,港灣上空水氣凝重。

船邊陸續駛來幾輛車;兩部休旅車、一部箱型車、三輛轎車;他們直接開上碼頭依序停在船邊。船隻和碼頭平行,車輛與碼頭垂直。橫豎之間車上下來了許多人,他們與船舷隔著一小段距離紛紛站在碼頭上;船隻與車輛垂直,這些人和船隻平行;其中好幾位是帶著小孩的婦女。

艉甲板伸出舷梯,像船隻斜跨在碼頭上的一隻短腳;艏艉各兩道船纜手臂樣的緊攀著碼頭上的繫纜墩;船隻手腳並用,甲板和碼頭兩個平面這時還緊緊相繫。但甲板究竟高出碼頭許多,出航準備正在忙碌,這時,送行與被送行者之間橫切著一道已經無法跨越的深壑鴻溝。

碼頭上送行的親屬都半仰著頭,像是在搜尋眼前這艘舞台上的某個身影。偶爾有位船員露臉船舷,匆匆尷尬的朝碼頭揮了兩下手,害羞的演員一樣很快的又隱沒進去。每次,當船員的臉孔出現,碼頭上都有部份人踮高了腳跟,恐怕看不見似的急切揮手回應。

不同的船員是不同的季節,碼頭上送別的家屬是山坡上各種草樹花朵;季節一到,他們便招手回應。初春的百合、春末雪桐、夏初相思、仲夏的鳳凰、初寒的欒花、風裡的菅芒、寒底的蕭瑟。但時間已如此急迫,季節如此短暫,花開了一半,手臂還停在半空揮舞,季節已經離開船舷。

這趟航期不曉得多久;這趟暫時回到懷抱裡休息、整補的時光這時早已遺忘不曉得持續了多久,總是交接的這一刻已經迫在眉睫。花開的日子多麼短暫,當船身新漆,當船艙裡裝滿了新鮮的米糧蔬果和淡水,別離的秒針便開始一下下推著船上的、船下的人一步步瀕臨斷崖。

最後的斷崖就在眼前橫著的這道碼頭。

此時,兩個世界已經分別清楚,所有的觸覺只剩下那四道船纜和一座搖晃不定的短短舷梯。最後這一刻,讓視覺乘著揮動的翅膀,留戀曾經觸及的記憶。越是火熱的回憶,這一刻所能揮動的卻是更冷的霜雪。船長已登上駕駛台,船員也都就位待命;接著,所有的操作,他們將親手拉開甲板對碼頭的記憶。

這一離別將是數不盡的地球自轉、月兒將無數趟圓缺循環;遠洋在地球的另一端,那裡經緯不同、晝夜不同、寒暑不同。遠洋以千浬、萬浬為距離,以年為單位。遠洋是時間的墳場,日曆或月曆一張張漂在海面,緩緩下沉;遠洋是音訊的冰箱,離開了碼頭便開始冬眠;遠洋是無論如何想念,也飛不到、游不到的遙遠世界。遠洋裡的甲板是一片晃搖不安的大海。

舷梯收回,船纜鬆弛。

船長輕輕一聲命令,碼頭上所有人都往前一步,別離的手臂同時高舉揮舞。千言萬語;或許私密或許只是叮嚀;該講的千百遍應該已經講過,但別離的這一刻,還想再講一遍。也都只能化作往復揮擺的一個單調動作,如桅桿上不住飄動的旗幟酘酘要平安、要想念酘酘離港的艉浪匆匆推斥著碼頭,不斷的嘆息。

船上的鞭炮一起都點燃了;鬆纜總是比繫纜快,船首才側出,船尾已經挪身向外;青色的硝煙很快模糊了船影。

船纜鬆手,掛念的心纜隨著揮動的手臂想要尾隨,別離的一刻終於到來,千萬條繩纜也無可挽拉。

觸覺已經出航,視覺將要斷纜,揮動的手臂撐得了多久?如絲的掛念能夠拖拉多遠?

寒涼的北風趁隙拂上忽然空掉的一段碼頭。手臂還舉著,眼淚不聽話的就掉了下來;孩子不懂事,繞著頻頻拭淚的媽媽玩耍。

年尾了,接著聖誕、接著新年、接著除夕、接著寒冷孤單的整個冬天。

回頭看著港口消失;天就要暗了,一道又厚又重的門扉從船尾重重垂落。

船隻生來就是漂泊的命,無論怎樣的心情都得離開溫柔的懷抱,也都得成為習慣。手機收到儲物櫃裡,換上甲板工作服;晚餐後,記得請同事幫忙,把頭髮剃光。

這一刻起,船隻所有的世界就剩大海大洋;我的世界只剩下甲板。

航行的日子漫漫長長,想念像一把火,燒開來的話,所有的海水也撲滅不了。必須狠心設一道防火牆擋著,或者在心裡挖個坑,讓想念如斷落的頭髮深深藏起來、埋起來。頭髮長回來以前,心裡頭的許多道門扉都得上鎖、栓緊。

二十四小時航行,每天邁著波浪跑給東昇的旭日追,午後,便又開始窮追夕陽;夜裡星空繁瑣,或者月光悄然。剩下的日子就是撕下一張又一張的日曆。

聖誕、新年和除夕酘酘都只是月曆上一種沒有表情的不同符號。同事間若不小心提起,也只能互相嘆口氣說:「討海人無年無節。」

看過三十個日出和三十個月落後,將要抵達漁場。這時,妳的白天和我的黑夜已經重疊,妳睡著時我還醒著;過於遙遠的掛念早已無從接軌。

船隻追逐魚群,作業追逐著作業。

頭髮漸漸長了,鬍子也長了。小朋友長高了嗎?後院的相思樹結豆子了嗎?溪畔的野薑花開過幾遍了?這裡只有浪花,無時無刻、即開即謝的蒼白浪花。這裡的雲朵始終都是飄動著的,有時從船頭飄來,有時飄向船尾;有時,恰好就飄向妳的方位。船隻繞來轉去,毫無根據的大海裡,唯一清楚的是妳的方向。作業空檔,我總會看著向妳飄去的雲朵,想著這趟回去後一定要酘酘一定要酘酘

每一趟不都是這樣嗎,像許諾、像彌補、像贖罪,雖然明知道這朵雲怎麼也飄不到妳的天空。

想著、想著酘酘忽然就覺得心痛。

晚餐後記得再剃一次頭、再挖個更深的坑、再用力關一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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