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一個複雜的場域，雜揉著生命的起始與失落。是一個人初始的微小宇宙；是學習教養、萌生情感、探索物事之處。從這樣的關係網絡輻射出去，進入成年生活，心緒在某些時刻受困，有著無法解開的疑問，陷入無限迴圈，像是重複回歸的命題時，我們便會試圖回溯、解析自己的過往，無論它已成為原初的激情，抑或原初的傷害。

　《莎拉波莉家庭詩篇》（S t o r i e s W e T e l l）是加拿大導演莎拉．波莉（S a r a h E.P o l l e y）拍攝的首部紀錄片。藉由挖掘私我歷史，攤開身世祕密，以已逝母親的情感生活為中心，讓受訪者各自講述、回憶感心往事，透過大量話語堆疊，描繪母親的形象與她的選擇，並梳理家庭裡的千絲萬縷。

　無法尋回真實

　這部紀錄片所採取的呈現策略與剪輯技藝，使它成為獨特而富趣的創作。每個受訪者多少介入過事件，距離卻有所差異。但她讓事件的中心者、之間者、外圍者，擁有平等的話語權，而非獨斷聽取與記錄。讓他們各自在記憶的迴廊裡，以自己的視角，以言語詮釋與重建，並以無意中的神情姿態洩漏深層內在。

　置放許許多多的聲音，讓它們互為補充或干擾，並且刻意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在訪談的影像之外，不時穿插父親拍攝的家庭錄影帶、文學作品裡的念白、作為父母關係隱喻的電影片段、重造信件往來裡的對話，並與講述的故事相互交融，甚至讓演員扮演故事裡的人物，仿造同樣調性的超八厘米影片，混淆視聽。

　故事成形之時，我們以為那些話語是種直覺性的展現，但在重現或展示間，必然經過創作者的設計。所以即便觀者以全知觀點，試圖釐清真相，但終究徒勞，與紀錄片裡的所有受訪者相同，只能接近，卻無法尋回真實，或者只肯相信自己親歷的為真。

　這些在形式上的設計，顯現了導演的企圖心與創作欲，製造了多音交響、反覆纏繞的效果，也擴大了觀者自由詮釋的空間。

　層層解開謎團

　然而，除卻這些鮮明強烈的導演風格與創作者姿態之外，整部紀錄片最動人之處，在於家庭成員面對足以造成巨大生命風暴的事件：母親的外遇，最小的女兒生父不詳，除了透過語言層層解開謎團外，他們所展現的姿態皆有種事過境遷的釋然與淡然。其中必定有過心理上的掙扎，最後卻選擇理解母親的隱匿，理解她深藏於心的痛楚與負欠，也從中審視自己的愛情與婚姻，逃避它或更穩固它。

　導演赤裸揭露自己追尋著生父足跡，本就不在表露真實，如她自述，一切關係不會改變，她最大渴望是尋回已逝母親。當觀者隨著走到故事的中心，卻發現什麼都無法確定，許多與母親有關的物事依然有所保留，刻意空白，只存臆測。這一方面是創作者的選取；另一方面或許是被講述談論的人，已永遠無法為自己解釋發聲，永恆的不在場了。

　她在重建記憶的同時，也承認記憶的坑洞，發現生命充滿著許多戲劇性巧合，所以，在影像空間裡，將眾多具表演性的表達形式參雜其中，與時間交互作用。將不確定的真實當作真實，話語裡有謊言，也有坦白，有著種種矛盾。當她提出問題時也被反問，記錄他人時也記錄著自己。

　而紀錄片的完成，為當下的思緒與生命暫時定稿，影像最後並置了受訪者的緘默瞬間，相似的愁思的臉，似乎觸及了他們沒有說出口的痛楚，那是一種情感匯流的時刻，也讓人明白我們所凝視的與所遺忘的，其實等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