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辛一生著作等身,她掙脫生命 困境的精神令人感佩。圖/美聯社
本月十七日,英國女作家萊辛於倫敦家中安詳辭世,享年九十四歲。萊辛在漫長的一生中扮演過多種角色:女兒、母親、作家、共產黨員、反種族主義者、女性主義的先驅,甚至流浪貓的救星等。她扮演得最好的角色還是作家。身為作家,萊辛不僅以多產和涉及各種文類,展現非凡才華,還針砭時弊,成為當代社會的良知;其個人也因而得以抽離自身處境,找到生命的救贖。今天我們就來追思這位熱情投入時代洪流,卻又冷眼旁觀的文學家——萊辛。
生命軌跡--
從政治難民到文學家
萊辛(Doris Lessing, 1919-2013)出生於波斯(今伊朗)的一個英國家庭。她的父親為銀行員,於一次大戰中受傷,因而結識了她當時擔任護士的母親。一九二五年,萊辛的父母懷抱著發財夢,前往英屬殖民地非洲羅德西亞(今辛巴威)栽種玉米田,也從此開啟了萊辛苦樂相伴而難忘的非洲經歷。
非洲:慘澹的成長期
在非洲,萊辛的母親很快地適應當地的生活,並汲汲營營於想用白人文明改造當地原始土著文化,甚至執著於調教一雙兒女,成為淑女和才子。她的父親則相反,不僅無法適應,而且時運不濟,所耕種的土地始終收成欠佳,發不了財,整天坐困愁城。母親的獨斷專橫、父親的一事無成,讓萊辛的童年充滿矯飾、反抗和壓抑。因此,非洲樸實的大自然,常成為她與弟弟逃離不快童年的避風港。
儘管萊辛的母親曾將她送往羅德西亞首都的女子學校受教,但萊辛十三歲時即因眼疾輟學,從此在家自學,一批批從倫敦寄來的文學名著成為教材,也讓萊辛藏在深處的文學因子得以迸發。不過,當時的萊辛壓根沒想到自己未來會成為作家,她只是成天想逃避低氣壓的家庭生活,躲進文學的想像世界裡,因為她的父母尚未擺脫一次大戰的餘毒,以各自方式自虐虐人。
為擺脫母親的掌控,萊辛十五歲離家,開始自立更生。她當保母、接線生、速記員,並開始寫作;後來還加入左翼讀書俱樂部,成為共產黨員。期間,她順應天性和文化潮流,兩次走進婚姻生活,共生下兩男一女,但最後還是孑然一身,帶著幼子回到倫敦展開新生。
倫敦:開展文學生命
儘管萊辛曾隨波逐流地走入婚姻生活,但她慶幸自己的生命並未如多數女性一樣,因走入婚姻戛然而止。在婚姻生活外,她寫作不輟,也因而保持她獨立清明的心智,甚至成為她養活自己和幼子的本事。
萊辛早期創作的小說充滿自傳色彩,她將非洲的成長經驗、對種族和階級不平等的觀察,以及男尊女卑不對等的關係寫進小說裡,揭示一個分裂對立的社會文化。
一九五○年,萊辛首部探討種族主義的小說《野草在歌唱》在英倫出版,結果一炮而紅,但也讓她成了羅德西亞和南非政府的眼中釘,近四十年無法回到第二故鄉。
之後,萊辛又以系列小說《暴力的孩子》創下女性成長小說的新典範,但真正讓她揚名立萬、奠定文壇地位的作品是一九六二年出版的《金色筆記》。這部大膽探索女性內心世界的小說,於題材和形式上都打破傳統,富創新色彩。小說問世,深受好評,且歷經時代考驗,被舉足輕重的文學評論家公認為女性經驗的西方正典,萊辛也因而成為女性主義的標竿,儘管她始終拒絕接受這個角色。
瑞典:授與諾貝爾獎
此後,萊辛又持續筆耕了四十多年,著作等身。她嘗試各種文體,從小說、短篇故事、散文、詩歌到劇本;探索各種關係和主題,儼然「關係」的人類學家,從男女關係、個人與社會關係到人類與動物關係、宇宙關係等。
漫長的創作生涯中,萊辛獲得歐洲每一個文學獎,獨缺諾貝爾獎。二○○七年,萊辛終於如願以償,以八十七歲高齡成為最年長的文學桂冠得主,隔年初由英國駐瑞典大使手中抱得獎章。
文學情懷--尋找生命的出口
當年,萊辛摘下桂冠,瑞典學院對她的評語為「女性經驗的史詩作家,以懷疑精神、熾烈熱情與幻化魔力,解析透視分裂的人類文明」。事實上,萊辛不僅對分裂的文明有先見之明,她還深信,只要是人,都難逃政治和社會環境的糾葛。她創作的目的並不止於揭示,更想讓深陷其中之人因明白自己的處境而找到生命的出口。
金色筆記:記錄女性經驗
舉例而言,她的經典之作《金色筆記》以不同顏色的筆記本,呈顯女主角安娜的政治、社會、性欲和情感面向,當她執著於任一面向時,就會陷入崩潰、混亂、無感和矯飾的危機裡,直到第五本筆記——金色筆記出現,將她所有面向匯聚在一起,生命才獲得統整和救贖的希望。
貓的物語:探索貓的世界
萊辛對生命的疼惜和探索不止於人類,更延伸到另一種物種上——貓。三歲時執拗地收養一隻街上餓壞的小貓,萊辛從此與貓結下不解之緣。她愛貓成痴,甚至為貓出書。
萊辛筆下的貓風情萬種,迷人、狡黠、優雅,不一而足,而且每隻都獨一無二,有其令人愛憐的一面。有趣的是,這些貓還展現了易地而處的生存智慧,有時尊貴,有時卑劣,牠們的一舉一動、各種「心眼」,似乎都逃不過萊辛的「法眼」。透過作者細膩的觀察,一個有情而動人的世界於焉展開,是有關人與貓、貓與貓之間的故事。
封筆之作:改寫父母生命
萊辛在近九十歲時,出版了她的最後一部以父母之名命名的作品:《艾弗瑞和愛蜜莉》。這是一部半自傳、半虛構的小說,一方面回憶她父母在羅德西亞小農場勉強維生時的生活,一方面想像假如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她父母可能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萊辛回顧過去,對父親的無能和母親的跋扈,以及兩人受制於環境的無助感到憤慨,她曾誓言,不要像父母一樣被生命情境困住。
她在晚年以封筆之作改寫自己父母的生命,尤其是她的母親。萊辛想像如果不是一場戰爭讓她的母親走入家庭,失去發揮個人生命的舞台,她的母親或許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教育家,而非一位生命中除了丈夫和孩子再也沒有其他的家庭主婦。儘管她深知自己的想像和改寫對母親的生命已於事無補,但她以此方式與母親和解,釋懷了當年母親的不當管教。
精神遺產--窮通事理開放向前
如今,斯人已逝,但萊辛留下了多部文化資產,見證人類的文學佳績及曾走過的一段歷史,誠如她自己所言:「我用小說、故事完整記錄了我們那個時代。」
然而,除了那些精采的有形作品,作品背後承載的精神力量一樣令人動容。
不墨守成規
成長於殖民地的萊辛,很早就接觸到社會的不公不義。種族、階級和性別不平等的戲碼成天在她眼前上演,但不像絕大多數人默許這種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她坦率直言,於作品中控訴種族主義,反對隔離政策,結果挑動了當權者的敏感神經,讓她有家歸不得。
後來,她又於作品中進一步剖析不對等的兩性關係,結果換來女性主義精神領袖的封號,對此她敬謝不敏。
對她而言,女性主義早已走入死胡同,除了改善白人中產階級女性的生活,並無其他更積極的作為。
萊辛曾表示:「我覺得兩性戰爭並不是人類最重要的戰爭,它也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至此,她的眼界已超出女性主義範疇。
萊辛不僅不要女性主義者硬扣在她頭上的「后冠」,她也拒絕英國王室頒發的女爵士封號,原因是「英國帝國」已不再,女爵士的封號形同虛設,有名無實。
不畫地自限
事實上,萊辛拒絕一切標籤,更極力擺脫一切讓人裹足不前的意念束縛。在她的生命進程裡,她不斷探索新的事物,嘗試不同的書寫方式。
晚期,萊辛不僅觀照幽微的人性,更望向遙遠的星際,創作了多部科幻小說,結果招來正統文學評論者布魯姆(Harold Bloom)的惡評。對此,萊辛不以為意,她說:「我不受布魯姆的影響,許多人覺得我最好的作品都在科幻小說的文類裡,而這些人就跟毒舌布魯姆一樣重要。」
對於萊辛而言,不管她創作了多少經典之作,她都不會讓頭上的光環阻擋她開放向前,而且她的所有探索彼此相通,互為表裡,因為「內心世界和外太空是彼此的反映」,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對《金色筆記》主角安娜生命覺知力的進一步探索。
不順從命運
綜觀萊辛的一生,似乎都在回應一個相同主題:如何擺脫讓人不自由的生命困境。這個主題已構成她人生和文學生命探索的基調。畢生的探索讓她相信,個人唯有意識到自身命運與社會命運的連結,才有自由可言。
萊辛對自由的真知灼見,讓困頓之人彷彿看到生命的曙光。她永遠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也成了絕佳典範。萊辛,不愧為文學界的探險家和自由鬥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