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剛啼叫過,一翻身,摸不到阿嬤的身子,我就起床到灶腳去找。
「阿嬤!」
穿過晨霧未散的稻埕,果然阿嬤在裡頭忙著蒸米漿糰。那是昨晚我幫阿嬤推著石磨,磨了一大桶米漿,經過一晚上用重物壓過水分的成果。阿嬤把我料理好盥洗、吃了早餐,祖孫兩便開始餵豬、餵雞鴨、澆菜圃,然後又準備簡單祭祀用品,阿嬤一肩挑起兩個竹籃,領著我上田裡的土地公拜拜去。
上午還沒結束,又回到家裡,知道這個手忙腳亂的上午,都是為了晚上大年夜所一定要經歷的過程……
殺了雞,開始去菜圃拔菜。「這長生菜要小心拔,手要伸到最根部,兩隻手很快地將整叢菜拔出來……」一到了過年,平時吃的波菜(菠稜菜)就要稱為「長生菜」,且多是自家菜圃有機種植,品種較小株、葉色深綠、根部呈現櫻桃緋紅,江南人又稱為紅嘴鸚鵡菜。我阿嬤沒那麼浪漫,她是從年節傳統來審視菠菜的使命;整株洗乾淨後,用水川燙撈起,在大盤子裡一條一條擺齊,吃的時候得一口從頭吃到尾,不能咬斷分開來吃。至今我還記得,越近紅根部的菜葉纖維較粗、就算拿細瘦小支來吞嚥,咀嚼完滿口充滿菠菜的土根味。雖不好吃,還是得按老人家的期待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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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過自家的炊粿,下午阿嬤還要忙年夜飯的菜色。這期間,村裡三姑六婆、叔公伯舅不時拿著各自種養的蔬菜、水果,或是水塘裡釣到的魚、「虎溜」、田蛙,甚至田鼠等野味來給阿嬤。我一半驚奇,一半開始幻想這些東西吃在嘴裡的感受。
阿嬤也用家裡的收成蔬果回贈給親戚,總之,在台南鄉下,大家都是送來送去的,很少用錢去買菜。加上當地下營農會加入農委會的實驗種植計畫,我小時候便吃過許多品種的稻米,比如煮過之後亮著粉紅珍珠光澤的糯米、象牙色的長米、圓滾滾像魚眼珠的白米、紅色的米,還有最早在台灣種植成功的紫米、黑糯米、酪梨、糯米種的小玉米、各式番茄、酪梨、芒果、以及風靡一時的「珠雞」……可以說我的胃是跟著台灣農業發展,一起見證那個時代的農產奇蹟。
越接近晚上,阿嬤跟附近鄰家姑婆們的工作就越忙。下午一群婦人已在我家大埕搓好紅、白兩色圓仔,大家分一分各家所需的分量,有的便先以冰糖、薑塊煮成甜湯圓,其他的在晚上加入米粉、蝦米、油蔥、茼蒿煮成鹹湯圓。
巷口的狗群陸陸續續歡吠、狂跳著,迎接在外地打拚歸鄉的大小,人群跟家犬一團沸騰地回到家門。我也開心地叫喚著「阿叔、阿姑、阿嬸」還有堂表弟妹們的小名,那情景真是世界上最歡樂的唱名儀式!直到我家的忠犬「哈里」吐著長長的舌頭,一邊跑一邊興奮引著爸爸的車,阿嬤跟我急忙起身喊:「回來了,你們回來了!」爸爸媽媽牽著年幼的小妹小弟進大門,這才剛開始晚上團圓的序曲而已。
媽媽跟回家的姑姑加入阿嬤的料理團隊,祖厝跟新家的廚房都大火全開,小孩子們肚子餓了就先吃鹹、甜湯圓;身為家族長孫的我,偶而也會帶著弟妹,守著祖厝的灶腳炊東西——其實是我們塞了幾個地瓜進去,灶口又很暖和,幾個小孩窩在那邊「烤臉」,看火光跳入每個人的眼裡,閃著快樂的光芒,聞著灶上的食物香氣,期待著灶裡地瓜的考熟香味……阿嬤進灶腳打開鍋子一看,告訴我們無須再添木柴,於是趕我們入新家客廳,準備吃團圓飯了。
每個盤子都巨大無比,把餐桌塞到滿滿的。阿嬤把每個人的碗都添菜到小山一般高,我知道,這是阿嬤忙了一天之後,最感成就與幸福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