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看來正常運作的表面下，有多少荒謬、不正常被刻意隱蓋，才能讓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安全、平穩的大環境中，活著？近日爆出一樁外籍勞工多人，被扣押身分證、囚禁於偏遠地方的廢棄狹小豬圈，在髒亂空間被迫賣淫的新聞。這種黑暗與荒謬，竟讓我想到陳育會跟黃麗群的小說。

有多少次我在城鄉邊緣路過，對著那些美麗又安靜、荒蕪而爬滿藤蔓的廢墟遐想著，是怎樣的人曾在那裡生活？又有什麼故事蒸發消逸？每個家並非有一部聖經或佛經要念，但肯定有些秘密無法言說，於是小說家趁虛而入，以她的想像建構了人物、情節、生死交流的異次元、虛與實的歷史模糊地帶，讓讀者迷失在一個個似假又真的故事中。

黃麗群的《海邊的房間》是短篇小說合集，而黃碧雲寫澳門特有的殖民史《末日酒店》，則是一本薄薄的中篇之作。

新銳與資深小說家正巧都透過空間來「包裝」人性的陰暗與複雜。在黃麗群的〈海邊的房間〉文中，藉由一封封電子信倒敘故事的起源，再移轉到當下時空的情境，整篇具有陳國富驚悚電影的畫面，男女之間的親情到愛欲變質，教人冷到骨子裡。相對於黃碧雲以一間飯店的人事迭替，小到一幅畫的典故、大至澳門的殖民身分，跟人種情感、文化的交融，從新穎到陳舊朽壞，寫出濠江明珠的明亮轉暗澹。眾人的姻緣來去、冷漠旁觀或瘋狂陷入，形成今日澳門宛如賭徒一般、民族心性拉扯機會主義的「命運賭盤」。

黃麗群的社會邊緣人

黃麗群寫的短篇像一副觀望結局的「機會牌」，大抵都是些社會邊緣人、或是出現於你我看得到卻不感知的小人物。還沒玩到底，你已知翻牌後的牌面，比如〈跌倒的綠小人〉道出城市百無聊賴的生活中，期待一點點無用的奇蹟發生、〈成家〉裡宛如魔術般的物件出現，原來是生者對亡者的願望照料、〈一○二三〉令人胡思亂想的塗鴉密碼，點出無名小卒對世界的激烈抗議，也顯示出旁觀者偷窺跟噬血的冷漠、〈第三者〉講的是愛情中的寂寞與必然的失落。這些篇章有冷酷、奇幻、唐突、放達，黃麗群以一九三○年代老筆調，結合新生代對人事物的冷靜剖析，賭桌上「機會」跟「命運」的輸贏刺激，由著她掌控局面。

〈入夢者〉、〈決鬥吧！決鬥〉、〈卜算子〉、〈貓病〉、〈無物結同心〉、〈有信〉、〈三輪車跑得快〉、〈真女如玉〉這幾篇寫的為內心戲，陳述人在現實的琢磨中，不見得都會往明亮的高峰走去，許多人一輩子愛錯、沒把握住稍縱即逝的契機、或將錯就錯，而逐漸萎頓、尚在青壯即已老去的悲哀。也有一兩個試圖振作的角色，但總是徒勞、錯亂了方向。原來世界不是一整片光亮，那些被擊破、壞裂的碎片，反映的全是刺眼傷人的寒光。

黃碧雲的漂兒形象

在香港長住的黃碧雲，著墨在流放地的漂兒形象。同樣寫的是往下看、人的卑微、太陽照不到的陰影。桌上擺放著中國麵食、葡萄牙菜、廣東燒臘、印度咖哩、南洋香料……也有牌色。來自殊異之地的人們都在一張桌子上說話、飲食、玩牌。澳門人哪，你的母親父親兄姐弟妹，跟牌桌上的撲克卡一樣，花色繁多。而她的語言洗練有濃烈的詩意、一兩句話寫得像陳皮梅有滋味，要咀嚼要回味。也像她的油畫，油脂凝重、鮮豔與暗沉互為所依，襯出一種強烈的情感訴求。整個酒店一被建造好，就開始準備老朽掉、無法裝潢它的完好。它的欠缺、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就是一種完好無缺。

黃碧雲寫的是澳門的存在感，而黃麗群則用短篇處理著人的價值，存或不在的種種委屈。

年輕的黃麗群是博知、老氣又聰慧、有一付舊靈魂的現代作家。我愛看她老氣橫秋的寫著無聊人生百態，筆鋒帶點張愛玲、甚至錢鍾書的機巧嘲諷，許多句子我畫了筆記，直覺作者比我透老、卻又十足調皮。

黃碧雲是出入傳統跟前衛小說語法的妖精，明明是小說，卻讓我寫了許多詩的筆記。兩位女作家打開了想像的房間，而我看見了種種變態或藏秘的那些。

空間有鬼的前生，幢幢身影流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