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這樣想，如果，能將過去至今的衣服一字排開，攤開在陽光下來曬，那該是一件非常熱鬧的事！

　從前，對衣著的記憶極少，幾件T恤輪著替換倒也俐落。其中一件，淺色藍白相間的條紋，像極了希臘天空式的輕揚；另一件捏一點腰身的貼身剪裁，豔麗的紅像個爆竹似的，熱情的很，兩件棉T都令我相當喜歡。身著簡便的T恤，踏著單車努力在學校與圖書館間來回過了幾年，十幾歲的時光就這麼倏忽而過，所有穿過的T恤漸漸地褪色，漸漸地自我的生活淡出，只留下我之於這些棉T的記憶，依稀仍收藏在我的衣櫥裡。我想，回憶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芬芳，還揉雜著耀眼的太陽在香氣中飛舞，恍若還看得見當年騎著單車迎面而來的陽光，安穩而恬適，像記憶裡分明的快樂；恬適而悵惘，像久遠的憂愁。

　至今，我還不大能回想過去年少的光陰是個怎樣的世界，如此地沉悶、安靜、整齊的——在一個「考試領導學習」的年代，思想多年僵化在小小的教室裡，教育受到箝制，連帶我們思維模式亦沒什麼創意可言！日復一日地穿著同樣的衣服而不覺厭煩，蒼白的制服之外，穿穿幾件鮮豔的T恤，這番小規模的創意也算是極有新意的展現了！

　上高中後，與國中並無太大的差異，念書仍舊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這分工作不但吃力不討好，也沒有「倒吃甘蔗」的感覺，成績不如意的時候總是比較多。令人鬱悶的是，我向來對自己發育中的身體自我認知概念較晚熟，因此服裝上頭仍保留一身牛仔褲、T恤的遺風。高中將畢業的那年，大學的推薦申請面試在沉悶的學習氛圍下醞釀開來，向來被考試壓榨得了無生氣的高年級教室，從未如此騷動過。在那樣惴惴不安的氣氛中，「假兩件襯衫」給這麼悄然地出現在衣櫃裡，那是一種由襯衫和V字開襟棉布，兩種截然不同的料子拼接而成的組合，衣領多是白色和米色兩種基本款，花俏一些的也有格紋的，衣身中段保守一點的可以是黑色或鐵灰色，熱鬧一點的亦有橙色、紅色或寶藍色。這種兼具正式與休閒之間的學院風服飾，看上去神采奕奕，又在稚氣未脫之餘妝點了幾分四平八穩的氣質。

　一直到進入大學，我才正式有了裙裝的打扮。張愛玲的母親曾對她說：「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這聽上去是很公允的辦法，畢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個女孩子要認真裝扮的話，治裝費絕不亞於學費，定是相當可觀。有幸的是，我母親照樣在讓我讀書之外，給我添了一批衣裝，她說上了大學就要有個樣子，要想外表看上去成熟一點，穿裙裝是合適不過的裝扮了。我在文學院樓層間穿著裙子恣意走來走去，女性的模樣才又比高中更顯著、更徹底了一些，會打扮些。

　記得手裡還抱著那本厚重《說文解字》的時候，穿的是一件灰白格紋交錯而成的裙子，裙襬上鑲滾著鐵灰色的荷葉邊，在光影的映射下浮著金屬般的亮澤，頃刻間，亦有「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那般心曠神怡的愉悅，一小段往文字學課堂上的路走起來也變得雲淡風輕。若想更正式一些，還可以穿上黑色八片裙，再繫上褐色圓點的腰巾，頓時將女子最優美的身形襯托得一覽無遺。

　最別出心裁的要屬裙身八片式的裁法，這裁衣的刀工很是講究，縫製起來亦非常耗時，要穿出個儀態萬千的韻味全在八片裙巧妙的心思裡。穩著的淑女穿了，蓮步姍姍，八片裙襬雖不致紋風不動，至多僅有輕微的搖顫，一路走來盈盈生姿；個性活潑的少女穿上了，走上街道也給人留下端莊可愛的印象。素簡一些的，雪白的長裙也是有的，仔細一瞧，裙面上還織著極細的斜紋花案，搭上紅色或黑色的上衣都很是清朗。潔白如雪的裙襦總是純潔地如此撫慰人心，徐志摩的〈在那山道旁〉不是說了：「我目送她遠去，與她從此分離，在青草間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對於細節的注重，為大學三年級對衣裝的堅持，彷彿回到了藝術縱情繁複的洛可可時代。襯衫領口可以來點打摺兒，胸襟也一改直摺與排扣式中規中矩的搭配，以碎花式的抓摺層層疊疊地平列排扣兩側，獨有一種古國宮廷特有的貴氣；公主袖的質料也更為多樣，有清爽的雪紡紗，甜美的蕾絲，還有縷空織花等樣式。再輔以蝴蝶結、緞帶及細摺鑲邊做妝點，這樣的衣裳實在不能說不華麗了！除開上衣之外，裙裝也有豐富的「二鑲二滾」法，於裙襬下圍鑲滾嵌織，腰際間還不嫌煩難地綴上一顆顆銀亮亮的珠鍊。

　於此，聚集了無數小小的樂趣之點，這般不停地另生枝節、縱情放恣的在微小的事物上投注了許多精神，正是中文系三年級讀聲韻學一貫的態度，聲韻學注重的就是對枝末細節的考究，論精確、講實證，唯有對聲韻學秉持絕對專注的人，方能領略到服飾上這些細節的可愛。我想，設計一百種相仿而不犯重複的打摺及花案，固然需要時間與藝術巧思，但要喜歡上它同樣也需要懂得欣賞。

　喜愛衣裳上華美裝飾的人似乎要知道，一個女孩子的衣櫥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致使整件衣裳的新意不能集中，因此，諸如此類的衣服仍舊適可而止便好，往後的審美標準，就是從這些衣飾上煩難的點綴品逐漸減去了。


　當然，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便過去，還有服裝身量大小的交替盈融。貼身的服裝已經不那麼稀奇了，緊身褲開始在年輕女孩的生活占有分量不輕的位置，「顯瘦」新時尚迅速風靡。褲管漸漸緊縮，寬闊的直筒褲已過時，單剩窄窄的褲管時髦地伏貼在腿上，輕捷俐落，容許大方的活動。上半身的長版上衣也很奇妙，衣服再貼身些，長長的下襬蓋到臀部為止，忠實地將人體輪廓勾勒，下面虛渺渺地垂下兩隻細瘦的腳，幾分怯伶伶地踏在地面上。鉛筆一般纖瘦的腳，給人一種輕薄伶仃的視覺感受。女孩們現在發現太過豐腴是不行的，做個單薄的紙片女孩反倒有利於自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