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繪圖/Frieda carol
空間是靜止的,時間不是。那時碩班的學姐,每每見到我總會抱怨:「這裡簡直是孤島。」她賃租在街口處的小套房,一床一櫃一書桌,就連書也只有幾本孤伶伶躺在原木櫃上,地上擱著一只登機箱,房內乾淨整潔的像是隨時準備要逃亡。她確實是,經過這個街口就到小車站,八點十四分往花蓮自強號,然後轉最快中途只停大站的太魯閣號,到台北轉高鐵,四小時內直奔她西岸的家。
而我知道她終究不會快樂,對她而言,這裡已經失去引力。後來她自校園的星圖中消失,帶著一紙畢業證書與墜落的光芒繞過島嶼。但她說的話,那些文學理想,每都青澀得像夢一樣,在那些聆聽時刻從聽覺的荒野裡蒸發,剩下滿地石頭。
那時我不曾覺得這裡是島。
海無所不在,在空氣裡,風裡,縱谷裡,甚至是一片無際的芭蕉林裡。在這裡,只有海是流動的,而時間是循環的。十五歲那年第一次來花蓮,頂著到耳際的短髮,跟著出差的母親住在天主堂裡(也許因為便宜的關係)。那幾日母親外出工作,讓我一人晃蕩,我沿著公路一直走,只記得視線都在燃燒,那是好熱的天,好熱的風。路上的人在騎腳踏車爬一個上坡,上坡頂端的我只想找冰吃。眺望過去的港口與燈塔好像融化成一個弧度,在視覺中高溫的模糊著,十五歲的花蓮之旅與十五歲的我,像一齣光影沉默的公路電影。
三年後,四個人的家族旅行,花蓮。
我找到一張照片,十八歲的我躺在七星潭沙灘上,是個陰天,但想必背後的石頭有著溫度。那是個適合全家出遊的夏天,但不適合超過四天三夜。我們住在我訂的北濱的便宜飯店,那陣子飯店附近還有個小夜市。夜市裡賣了什麼我忘了,只記得有人架起一個突兀的旋轉木馬,免費。那些馬匹在夜市斑斕的熱鬧裡旋轉,一圈又一圈獨自舉行自己的快樂。守著入口的大男孩看起來很靦腆,有一雙無措的有神眼睛。我是被那雙眼睛吸引還是被旋轉木馬吸引呢?十八歲的我與十三歲的妹妹跳上去坐,就我們兩個人,在無限循環的方向裡旋轉,旋轉。好像應該理所當然快樂地笑著,我忽然感到羞恥,我十八歲了。
那之後,我就沒家族旅行過。
空間是流動的,時間也是。
我跟W還是一對戀人的時候,在彼此的時間裡不斷地延長彼此的空間,一呼一吸擴張名為回憶的容器。他繞過島嶼來看二十三歲的我,初見時臉上的笑容,彷彿我永遠都會在旅程的盡頭等他。那些日子花蓮總是下雨,我們在市區的大雨中視線都看不清楚的互相笑著,在乾燥的房間拚命的吃包子喝飲料,就像餓了很久。挑了一班最慢的車到瑞穗,壽豐豐田溪口南平鳳林萬榮光復大富富源……「怎麼這麼久?」他不耐煩的說。我知道,他活在跟我有時差的時間裡。
後來我們在延續的空間運轉,各自承載不同目光與不同方向,我愈來愈慢而他愈來愈快,又或者是,兩者間已然不存在速度關係,只是不再一致。等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會篩漏時差之地時,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後的事了,我對E笑說:這裡是絕情谷。
E是另一罐與我碰撞的啤酒,他的學院生活後半段,不是在房間裡就是在外面喝酒。整個人連血液也流淌著啤酒,吐出的話語字句都含有酒精濃度,知識餵養日漸突起的啤酒肚,我只笑他的啤酒肚。
那個宿舍旁的超商,天亮以前只有我、他與狗。如果還有別人,想必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我告訴E這裡是絕情谷啊,他說我才不要當楊過。他要找的從來也不是小龍女。但我們想找什麼呢?找不出原因,離群索居是一種決絕還是保護?我們(大部分時間是他)互問對方:「為什麼?」然而E的「為什麼?」是一句注定失敗的,來不及長出形狀的胎,被愛情的陣痛擊殺。沒有為什麼。
我大概那時候開始夜間散步。有時E跟我一起,有時校狗小狐狸跟我一起。小狐狸只能陪我到宿舍區,在宿舍區以外的領域是冒險,是牠有朝一日下定決心才能實踐的大旅行。我經常一個學院一個學院的走,繞過宿舍區停下來看看湖,然後穿越教學區,踏上橋,走下階梯。不用一夜,一小時多就夠。
暑假過後,我跟E各自的時空又走上岔路。E留下回憶的魂魄,讓某人取用;我留下旅程的畫面,讓W懷念。我的夜間散步唯二見證者其中之一小狐狸,以消失的姿態留下謎,一個只屬於那段時空的謎,牠凝結了無數個我跟E的夜晚,那些夜晚會慢慢發酵,醞釀跟啤酒一樣金黃的琥珀色。之後的誰誰誰當然都不在這個旅行裡面,又或許是,我不在那些旅行裡面。
空間是流動的,時間不是。有些人想逃離這孤島,有人經歷了漫長的車程而來。半學期六個月,我在縱谷招待了五個朋友。這個谷的縱深可以留住時間嗎?或者她們在這裡找被留住的感覺。
單身的那個學期快結束前,我啟程騎著機車繞過海岸山脈,抵達海邊的北回歸線碑,來回一四四公里,天雨路滑,雨水像刀刃畫過手指。疲倦到睡眠與清醒沒有邊界,任何一輛砂石車都是威脅。
耗了一整天的時間,縱谷到海岸山脈,再沿著靠中央山脈的九號公路回來。風灌入耳邊聲音很大,像盛大的轟炸。就像八月尼泊爾的雨季夜晚,忽然傾盆大雨,每一雨點都能擊碎其他聲音,你只能聽。然而在那樣爆裂的頻率裡,我卻覺得空間跟時間有一種絕對而無法超越的純粹,嚴格來說,是凝結的,是靜止的。
而我知道自己終究要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