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群中,我們跳著不屬於自己的舞步。於是我們急急忙忙的來了又去,在八風捲成的漩渦之間打轉,流向並不確切知道的方向。趕赴尚未到來的約會,但並不知道在出口等待我們的將會是誰。
站在擾攘的捷運軌道旁,我與新朋友銨一起坐在冰冷的長椅,等老朋友銘的身影自車廂浮現。
一列車廂由眼前經過,漸漸停息於軌道之上,帶入的風卻滿不講理地繼續向前呼嘯而去,並且向兩側擴散,在空曠的站內捲起了騷動的氣流,擾亂了我的髮。車門機械式地開啟,乘客們機械式地自擁擠的方格內湧出,低著頭快步登上電扶梯,趕赴那場尚未到來的約會。而我的約會卻仍游移於軌道,我只需要等待,因此多了份閒適。我和銨都是靜默的人,也就不多說話,各自思索著自己的事情,或者也不想什麼事情。時間隨著捷運車廂奔馳,但相反路線車廂夾擠中的月台上,卻只能看到時間在雙向的拉扯中擺盪。頭上的燈冷冷地照著,在地面上投射出漶漫的人影。四周只有散亂的腳步迴響,卻沒有一聲踏進我的心裡。
然後銘自紛紛的人群中走出,赴約。
「風,影」是雲門的新作,於國家戲劇院上演,而我們是一片汪茫中的朝聖者,第一次走進戲劇院的殿堂,第一次觀賞雲門的舞作。
燈光沉了下來,接著布幕緩緩拉起,一只雪白的風箏浮現舞台上空酖酖風起。穿著白衣的舞者步上舞台,接著穿著黑衣,面容被黑紗蒙蓋的舞者上台酖酖影現。
白衣舞者在台上揮灑著肢體,而黑衣舞者匍伏於地面,跟隨著他人的動作,並在地面上重現。他們是影。舞者在台上舞動,然後自舞台離開。再出現,再離開。每次的舞姿都有改變,或迅疾的揮舞縱躍,或是凝滯地行走,不變的只有黑衣舞者,總只能隨著他人起舞,在地面上扭動肢體。以人類的直立角度看來,不論白衣舞者如何動作,黑衣舞者卻怎麼看都似掙扎,掙扎地移行、掙扎地翻滾,以符合從台下看去,就像是真正的影子。而風箏總是在舞台上空飄揚。
當舞至最後一幕時,舞台上已不見白衣舞者的蹤影,只有被抹去面目的黑衣舞者,但他們不再依附於地面,而是以站立的姿態舞動。然後舞台正中,浮現一虛無詭異的黑洞。舞者們瞬間停了動作,凝滯的時間內只有綠色雷射光漸漸收攏,象徵著黑洞的吞噬。最後整座劇院一片闃黑,再看不見任何影像。舞碼至此結束。我們一起步出洶湧的人群,並於見面的同一捷運站分別。
我與銨坐在月台上的長椅,等待著下一班捷運到來。我們沒有多講話,而捷運站內只剩疏落的行者。
雖然我看不懂舞劇中種種物件的象徵,但坐在有些泛冷的椅子上,我卻仍隱隱感到一絲惆悵。
在最後一幕,舞台上的人全都成了影子,而平面的影子立體了起來,然後被吸進黑洞之中,那是象徵著我們有自身的影子,但本身其實也都是外物所投射出來的影子嗎?在人群中,我們跟隨著外在事物扭曲自我,跳著不屬於自己的舞步。於是我們急急忙忙的來了又去,在八風捲成的漩渦之間打轉,流向並不確切知道的方向。趕赴尚未到來的約會,但並不知道在出口等待我們的將會是誰。
這就是社會人的深層悲哀吧。當我們漸漸知道了許多事,就開始漸漸忘記自己。不為了自己而活,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只是一直忙碌著,在不斷移動中倉惶度日。移動到哪裡呢?難道最終的答案只能是無盡的黑暗之間嗎?
在回程的客運上,我和銨一同聽著耳機中微弱的音響,仍然沒有交談。但我們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思索著相同的問題。
客運由繁華的台北市駛離,沿著蒼涼的道路駛向今晚我們的棲身之處。看向車窗外,紛擾的萬家燈火早已隱去,只剩鬱鬱的灰雲籠罩著黯淡的蒼穹,星子衰弱地閃爍。不經意一瞥眼之間,月光自樹梢間隙灑落,透過車窗映在銨的面容上,多了一層溫潤的觸感。
在晃蕩且漫長的回程途中,我不禁疲憊沉沉睡去。沉睡之前的恍惚之際,我想起了寄居於擁擠廛市的銘。他是否還在闃黑的捷運隧道中循行呢?如果是,當他步出車廂後,步出地底的捷運站後,他是否會抬頭望向天空,並在不經意中發覺隱隱從黑幕間隙中浮現的光呢?當他由捷運站走向居所,城市中的晚風,是否會吹亂他的髮?
銨,我要先睡了。但我們都知道吧,車子將我們帶到熟知的地方,而我們是知道方向的,不致茫然失措。
窗外星子循行,而終點就是今晚棲眠之所。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