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我看到另一個自己……。」
新學期的寫作課,班上來了十多位新學生。
我請他們寫自我介紹,題目:「我」。然後,配合文章,一一約學生傾談。
有一篇,寫得特別好。但未署名。
「鏡子照的是我的過去?還是我的未來……。」
我念著文章的片段,向學生詢問,尋找作者?
沒有人舉手,大家相互看著。
「我常常自以為我很了解我自己,就像看鏡子裡的自己一樣簡單。其實,根本沒有想像中簡單。鏡子裡,我微笑。那是陌生又熟悉的微笑。」
「寫得這麼好,是誰寫的?」我拿著稿紙,念著這篇以鉛筆寫作的文章,再次向學生詢問?
大家看著彼此,沒有人舉手。
作者字跡清秀,文字清新。我繼續地念著:「我不解自己的未來,不了解自己的現在。更不了解自己的過去,為什麼如此荒唐?」
孝四班的班導師羅先生在教室外聽見我的朗誦,忍不住探頭參與:「這麼有深度的文字可能是阿念寫的。」
坐在第二排中間的阿念,搖搖頭。
阿念說,也許是他後方的另一個同學寫的。他指了那個位置,但位置上是空的。
周三才上寫作課。平日學生各有課程,有時會有其他的事務需要參與。因此,偶爾有些學生不在。
「鏡子裡的我正在學著怎麼呼吸……」我繼續念著。
真想看看作者是誰?全文思索細密,結構紮實,以懸疑的照鏡子開始,細細的剖析自己。
這是山間教室的寫作課。青少年們因各種不同的因素,來到這裡。
是誰寫得這麼好?大家的表情也滿是疑問。
我們繼續上課。
這堂課談到季節書寫。秋涼時節,我們一起讀王維的詩〈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秋意怡人,雨後的山裡,月光從松樹間灑落……。王維的詩帶著我們看他的秋日山居,看見彼時的山水,看見他的心情。
「王維是那個朝代的?」
「唐朝。」
王維,字摩詰,盛唐詩人,也是畫家、音樂家。
曾經的記憶回來了。
課室裡有些學生一度離開校園,輟學在外,跌落另一個軌道,終至犯錯,來到山裡。
「好像國中時曾念過這首詩?」第三排最後一位的阿田舉手說。
「這首詩好像還有倒裝句?」阿念說。大家看著黑板,討論著。
「暝字是什麼意思?」
有學生立刻翻查了字典,回答:「暝是日落、傍晚的意思。」
「啊!我記得最深刻的一詞:竹喧,就是竹林裡傳出喧嚷的聲音。那是浣女,也就是洗衣服的姑娘們談笑的聲音。」有同學說。
大家都已離開十二、十三歲了。但是,曾經念過的一首詩再度來到眼前,記憶被呼喚回來,時光被呼喚回來。
秋日,我們讀著王維的詩。
意猶未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秋天,我們開始來寫『秋天和我』?」
學生開始書寫。有些人靈感來了,很快寫了一些;有些人還在想。
窗外,樹林裡有風。午後,陽光灑落。
有學生陸續交來秋日書寫。
有人寫秋天的顏色是橙色的,有人寫他的秋天是藍色的;有人寫著心中想念的秋日時光,還有人記起曾在出生地花蓮看見老鷹,那鷹展翅,遨翔天空,十四歲的他為之神迷……
「老師找我?」一位俊帥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人站在我面前。
「噢?」我還在學生寫的秋天裡,一時意會不過來。
「我是那個寫鏡子的……」他說。
「噢!你就是我尋找的作者。噢!你寫得真好。」於是,我們談了起來。
他以照鏡子的方式書寫自己。寫出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短短三百多字,介紹自己也寫到青春的疑惑,文字有著無限張力。
聽到我對他文章的讚美,他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就在此時,他文思泉湧,談話裡盡是充滿哲思的語言。我請他立刻寫下來。
於是,他接續在稿紙上寫:「十九年來我都不會呼吸,而我現在重新學習怎麼呼吸。」
「呼吸是穩重的、有節奏的。」
「我對著鏡子練習。」他握著鉛筆,充滿信心的寫:
「呼……吸……。」
「我對著鏡子練習。」他的眼神閃閃發光。
秋天的微風吹過。
我念著他方才即刻寫下來的句子。
全班都鼓起掌來。
我請他在稿紙上簽名,他寫下自己的名字,三個字都是那麼神采飛揚……。
「原來這篇文章作者是阿騰。」
真是難忘的秋天,找到一位寫作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