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蘭想家的時候,我總會跑到「Tadeusz B鏎-Komorowski將軍大道」上去,在那裡看著那條也許是全克拉科夫最寬的路,還有城裡少數幾個高架橋之一。這個時候,我會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台北的市民大道口。
很奇怪吧?來到了國外,想念的竟不是夜市的蚵仔煎,不是徹夜不打烊的商店,也不是愈夜愈美麗、永遠趕不完的藝文/娛樂節目,反而是人人喊打、平時超級想逃離的都市文明代表物。
我想,這是我身為都市人的病,也是我這個台北小孩的鄉愁。
我在克拉科夫居住的地方從來不在市中心。最近的一次,也要走十五分鐘才會到達我所謂充滿「都市風情」(就是有咖啡店書店餐廳銀行)的老城廣場。克拉科夫很有歐洲風,充滿娟秀深沉的古典美。但是如果要解決我的都市鄉愁,那可真有點派不上用場。
克拉科夫有書店嗎?有,只是大書店格調不高,骨董書店又太過肅穆讓我覺得只可遠觀,獨立書店則是寥寥可數。有咖啡店嗎?也有,而且很有意思。但是這裡的咖啡店兼賣酒,要來玩樂聊天可以,要安安靜靜工作就有點不對味了。餐廳不賣小吃,銀行迎接你的是晚娘臉孔而非鞠躬微笑和茶水。所以,典型的台北小孩要解決鄉愁,只好去看高架橋了。
除了將軍大道,我在這座城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撫慰心靈,那就是在Mogilskie圓環的「骷髏樓」(Szkieletor)。骷髏樓以前不叫骷髏樓,它本來應該成為一座二十四層樓高的大樓,一九七五年開始建,但是建了四年後卻因為缺錢建不下去,於是一直晾在那裡,成為一座廢墟。
為什麼會拿如此陰森的大樓來懷鄉?理由無他,只因為它太像我小時候每次去仁愛圓環會經過的財神酒店。比骷髏樓的命運好一點,財神酒店曾經有過「冠蓋雲集、意氣風發、閃耀輝煌」的日子(引自台北市政府網站上的新聞稿)。然而,這座高級飯店卻在民國七十一年因財務問題被迫歇業,裡面的東西被搬了個精光,只餘下骷髏般的骨架。
我出國前的記憶,就是當我和小劇場的朋友在淡水好樂迪唱了一晚KTV,在早上七點睡眼惺忪回到家,經過仁愛圓環抬眼一看──哇,不得了,那個被布幔圍起來很久的東西現在被揭開來,一架怪手在頭頂,正在拚命地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廢墟樣貌的財神酒店。
之後,當我時不時從國外回來過寒暑假,財神酒店已有如一江春水向東流,取而代之的是工地、建了一半的大樓……然後,就在我某一年回到家的時候,在我早上走出家門往圓環走去時,我看到了同樣「閃耀輝煌」、充滿玻璃帷幕的台新金控總部大樓。
奇怪的是,一直到看到那棟閃亮的金控大樓,我才覺得:是啊,我真的離家了。
關於作者
林蔚昀,一九八二年生,台北人。亞捷隆大學波蘭文學研究所肄業。多年來致力於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二○一三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現與丈夫及兒子居於波蘭克拉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