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琦所繪的《紅樓夢圖詠》中，甄寶玉是最後一位出場的人物。這很有意思，因為通篇《紅樓夢》中，唯有賈寶玉才是主角，也是本尊。而雪芹安排甄寶玉串場的原因不過是想混淆視聽，期望透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表達對人生的看法，所以按甄寶玉在《紅樓夢》中的戲分，恐怕連配角與分身都談不上。

但改琦的圖卻顛覆了這個觀點。在第五十六回的情節中，雪芹安排江南甄府進京，派人前來賈府送禮請安。寶玉聽說甄府亦有一位寶玉，心中頗感疑惑，不相信天下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後來他在睡夢中闖進一座花園，果真見到了甄府另一位寶玉，而且四周也圍繞著幾個相似的丫鬟。接著又聽甄寶玉告訴丫鬟們說，京城中賈府亦有一位寶玉，和自己性情一樣，因不信，但在夢中果真見到了那位臥在床榻上的寶玉。此時寶玉立刻趨前與甄寶玉相認，說：「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甄寶玉亦起身拉住寶玉說：「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兩位寶玉正慶幸百聞不如一見時，寶玉的南柯一夢就醒了。

看這樣一則極具戲劇張力的「夢中夢」，多數人都會將重點放在「寶玉夢中見甄寶玉」的情節上，但改琦這幅畫重點卻在「甄寶玉夢中見寶玉」。這不由得不讓我們佩服畫家此一安排不僅總結了雪芹《石頭記》的寓意││一場《紅樓夢》，且以「甄（真）寶玉夢中見賈（假）寶玉」來證明賈（假）寶玉僅為一虛幻人物，由「真」來戳破「假」。當圖中的甄（真）寶玉夢醒之際，就是這場《紅樓夢》結束之時。

不過高鶚後續的四十回中，卻安排了兩位寶玉相見，當時甄寶玉即勸諫寶玉，應走向仕途（一百一十五回）。這使得寶玉雖不以為然，但還是在出家之前，參與科考，高中舉人，以報父母師長養育教誨之恩（一百一十九回）。

因此透過改琦的畫，再次比較甄寶玉在《紅樓夢》中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角色時，才恍然大悟這個戲分不多的人，其實是個冷眼旁觀、舉足輕重的關鍵性要角。因為甄寶玉無論是雪芹筆下「寶玉夢中」的角色，或高鶚筆下「祿蠹」的象徵，都讓我們見識到了《紅樓夢》中的超現實主義精神││人生如夢幻泡影。夢幻可以成真，真實亦可能成為泡影。

改琦的圖無論是以甄寶玉的夢來顛覆寶玉的存在，或以寶玉的夢來顛覆甄寶玉的存在，都代表他看出雪芹「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意圖，並最後以甄（真）寶玉作為自己《紅樓夢圖詠》的總結，可謂寓意深遠。

看完了改琦最後此圖，外籍學生中有人問我：「老師認為人生果真如夢嗎？」我當然要賣個關子：「那就看各人對『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李商隱句）的領悟了！」

（本專欄全部刊完，感謝讀者的熱烈回響，精彩內容即將結集出書，由聯經出版社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