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小推車,去不了天涯,到不了海角,就棲在辦公大樓背後的巷子裡,歲歲月月朝朝暮暮,賣山東赤肉蒸餃。一把遮天蓋地大傘,庇蔭這輛小推車。傘面一瓣紅,一瓣黃,一瓣藍,原是繽紛的,然而年湮代遠,用得褪色了,泛了白,如今淡得像往事。
更大一把火傘罩在上頭。八月已盡,日子還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熱,世人都在等待一場清涼雨降臨,以便成秋。悶極了,那師傅自臀後褲袋摸出一條格紋手帕擦擦汗,一邊與守候蒸餃出籠的客人閒話。這天剛巧趕著生意興隆,蒸好的餃子都賣完了,幾個客人也耐煩,立在一旁忠心耿耿地盼,若非饕家,就是老主顧了。
我經過,也來買一份赤肉蒸餃。我喜歡這師傅的手藝,白皮紅餡子,鼓蓬蓬捏成一朵一朵火燒雲似的元寶;咬開,那鄭重的燙與辣,在舌上刺繡。
師傅笑道:「再不下雨不行了噢!」
客人附和道:「就是呀!天氣熱得像蒸籠。像老闆你這些蒸籠。」
師傅謙虛道:「噯!我這破蒸籠不盛氣噢!」
客人道:「氣象報告說颱風要來了──是個輕颱。」
師傅道:「下一點雨,日子好過一點哎!雨總不能不下來。」
這師傅曬得黝黑,濃眉大眼,唇上蓄著鬍渣,不抬頭也有抬頭紋。整個人十分清臞,一件襯衫也給穿成了寬袍大袖,袖子雖然捋起來了,手臂太瘦的緣故,總是不貼身,隨時要滑下來;滑下來了,倒是兩袖清風模樣。
數十載如一日,這師傅孜孜矻矻賣著,在這方圓也賣出名了。所謂出名,倒也並非怎樣近悅遠來,人龍盤繞,不過是居民晨昏往返,都見得他,都識得他。或多或少也吃過蒸餃。一個老翁日日來買,定時定量,服藥似的。學童課後補習前,嘴饞,正好可當點心。誤餐的業務員,放眼周圍餐館都午歇,只這小攤暫可做他縱橫職場的糧餉。一籠十錠蒸餃,白花花,他養客人,客人養他,也是一種互利共生。世道怎樣苦熱,牡丹都可以枯,棋局都可以輸,髮絲都可以禿;而人總不能不果腹。
有時候也遇見師傅在包餃子。口罩遮面,教人看不出眉目神情,因而顯得肅穆,只見他雙手伶俐捉麵皮掂肉餡,化零為整紮紮好,機器似的規律,諸般比例與步驟都記憶在指尖。這是他日復一日的小規模的創造,掌心輕輕琢磨一枚色香味,尚未生光,等待生光。清簡的小攤子,擱三隻調味瓶:醬油,香油,醋;一缽辣椒醬油;一捲塑膠袋;蒸籠層層疊疊蓋成雷峰塔。擺設再無長物,彷彿只消一瞅,便能洞悉他的生活的全貌。
當然,我們都聽過這樣的故事:退居幕後的董事長,不愁吃穿用度,餘暇優渥,便出來駕計程車解悶兒。又或,貧寒的王子,獻上五年僅開一回的玫瑰與善歌的夜鶯,仍舊無法令公主垂青,為一親芳澤,遂微服入宮擔任豬倌。烹製蒸餃的販夫未必沒有大來頭。然而,憑空替人設想故事到底是不妥的,因為真實人生永遠比曲折更曲折,比戲劇更戲劇化。
蒸餃出籠,師傅一一裝袋。
日子在裊裊炊煙中消散。
氣象報告的衛星雲圖裡,颱風繚轉像海藍尼龍桌巾上一抔白麵粉,厚,又柔。播報員向電視機前的觀眾解析著,警戒著,雙手在那滾滾風雲上這裡一比畫,那裡一比畫,幾度迴旋往復,熟極而流的架勢,很像賣赤肉蒸餃的師傅在和麵團了。
戶外正滂沱,然而我必須上郵局去寄一封信。途經騎樓的鐵鏽排水管,苔痕溼綠,白花花的雨水源源沖出來,奔出來,跑成一隻一隻毛茸茸的白軟貓咪,在人的腳邊親熱。
出得郵局,遠遠我望見彼端那頂虹彩大傘,今日也開張著──今日應當沒有幾個客人吧?可是雨太大太大,我走不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