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華格納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天才夢〉
這是愛玲〈天才夢〉的開頭,這一寫,可謂出手不凡,抒寫真性情,記載真實的成長經歷,將自己的個性與真正才能展露無遺。
從以下的文字,張愛玲帶我們進入了她的生活世界:一方面,她在學習上極有才能,三歲背唐詩,七歲寫小說,九歲就躊躇自己的終身職業到底是選美術還是音樂,多方面的訓練,使她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極為敏感,這奠定了日後創作上華美風格的基礎;另一方面,她在日常生活上卻是一個低能兒,怕見客,不會削蘋果、不會補襪子、不會記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
但其實,張愛玲不會的只是物質生活的瑣碎,她在精神的活動上,卻又是超常地活潑:「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籐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由此可以推測,張愛玲的精神世界不是外向的,而是內斂的;不是功利的,而是審美的;不是習慣的,而是超常的,這一切正好使她具備了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氣質與才能,能夠體會別人體會不到的事物的精妙,寫出深深地烙有自己個性印痕的文章來。
而華格納的疏狂是什麼?我想,張愛玲指的大概就是他的恃才傲物、放蕩不羈吧!
華格納曾發表過蔑視世界的著名演說:「我是一個特別的人,我的神經極度敏感,我一定要有美、輝煌的光亮!這個世界欠我所要的!我不能像你的大師巴哈一樣過小鎮風琴師的可悲日子!如果我認為值得擁有一點自己喜歡的奢侈,這驚人嗎?實在令我費解,我是一個可以給這個世界和千萬人這麼多享受的人啊!」
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是德國著名作曲家,自幼喪父,但繼父是演員兼作家,從小培養了他對戲劇的興趣,這為華格納的成功奠定了基礎;而張愛玲有的卻是後母,給她的只是痛苦的記憶及對生母更深的眷戀。
華格納天生聰慧,愛好廣泛,文學、詩歌戲劇和歷史是他鑽研的領域,尤其是在研究莎士比亞、歌德和席勒時下工夫,並翻譯了多部歌劇。十四歲時他就模仿《哈姆雷特》和《李爾王》開始創作悲劇,並自詡將成為詩人。
這與張愛玲早在十六、七歲時創作小說〈霸王別姬〉有異曲同工之妙,〈霸王別姬〉寫的是歷史題材,也有模仿的痕跡,亦是悲劇。可見張愛玲與華格納一樣,都是以悲劇的創作方式開始自己的藝術之路。
頗像張愛玲所說的,世人原諒了華格納,至少在中國是如此。但中國人未必原諒了張愛玲,這與她的預言相近。張愛玲的命運不濟,生在一個動盪的時代裡,又錯嫁了一個郎君,而且思想意識又是那般地固執,至今還背負著一些罵名。
原諒張愛玲的某些輕率、少時不懂時事的艱難吧!她收穫的藝術是永恆的,我們為什麼不接受呢?
(摘錄自龍圖騰文化《張愛玲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