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六歲生日了。買了一把S SIZE的吉他給他當禮物。在加州燦爛的陽光下,我看到孩子快樂地跳躍著,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童年的夢想……
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出生第三天就住進新生兒加護病房,一連串的就醫與焦慮,交雜著擔憂、煎熬、日復一日。
有孩子,是幸福的,生命是厚的,就算是無止盡的眼淚與辛勞,也一概無悔,就算一時的崩潰痛哭,也旋即再擁抱起孩子,繼續往前走。就像在就醫的那些日子裡,看盡各式各樣的病童與父母親們,他們抱著腦性麻痺的孩子、抱著畸形弱智的孩子、抱著即將離去的孩子,他們疲憊的臉上沒有哭過的痕跡,只有擁抱著天使的笑容。
但隨著孩子成長,工作忙碌、生活壓力,衝突便慢慢地展開。我的孩子,有種強大的活動力,跟過度保護下的驕縱。我開始管束、責罵,在一次怒不可抑的痛罵中,孩子被我的憤怒嚇到尿失禁。看他緊緊抓著褲子,啜泣驚恐地看著我。我嚇了好大一跳,好想立刻去擁抱他,但很快地,又被身為父親的制約與憤怒取代。
那段時間,我和孩子之間產生了疏離,孩子看我時的眼神往往充滿恐懼。是的,我達到目的了,我的孩子怕我了。只要我出聲喝止,一定立收管束功效。但是,我開始失去我的孩子,他不再跟我睡,哭泣時不再需要我的擁抱,永遠離我遠遠地。
在工作瀕臨崩潰的那段時間,妻子一直提醒我,我在移植我母親的嚴厲,也複製了我父親和我的距離。舅舅甚至提醒我:不要把記憶與痛苦延續到下一代身上,到我們這一代就好。
我開始試著以孩子可以理解的方法溝通、討論,希望能找到我要的結果。接下來的日子,我必須很努力,因為傷痕是很不容易修復的,而生活中的情緒與壓力,也是需要調適的,因為不能將這些,加到與孩子的相處中。
我的孩子,他有一種本領,可以永遠很High,可以唱歌唱一整天。那天在家裡,看著從起床開始唱唱跳跳,到黃昏都沒停止High的孩子,我很擔心,轉頭問妻子,怎麼辦?是不是要帶他去看醫師?他這樣從早跳到晚是不是有病?然後,我妻子看著我,很不解地說:什麼時候,快樂也成了一種病?我霎時如遭雷擊,原來,是我們先忘記快樂的本能。
歲月是生命循環的一種行為,我的孩子已經和我的記憶重疊了。我可以追溯得到,最早最早的記憶,已經和我的孩子現在的年紀一樣了。一樣在這間屋子裡,一樣是蔡導演的兒子,一樣有很疼他的阿嬤,只是阿嬤變成我媽,而蔡導演已經變成我了。
在孩子身上,我看到自己,也發現了我父親。我站在這個時間的中線點,看著過去所有的歲月,想著未來即將發生的人生,我擁抱著孩子,像是實現了孩提時從沒實現的溫柔。
也像是明白了,我和我父親的距離,是只剩一步就可以跨過的鴻溝。二○○六年,在加州燦爛的陽光下,我看著孩子快樂地跳躍著。我的孩子六歲,我開始學當父親的第六年,也是我當別人的孩子的第三十九年。
(本文將於十二月號《講義》雜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