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文青論壇接力賽現場,主持人為楊宗翰。《文訊》╱提供
《文訊》慶祝成立三十周年,舉辦十場「文訊三十:世代文青論壇接力賽」,邀請百位老中青三代知名作家與文化界人士,舉行跨世代作家百人論壇,以「文學想像的萌發、文學記憶的闡述、文化環境的構建」為主題,展開文學肥皂箱的文學思辨與交鋒。現場的三代文青,激盪出屬於「文心」的動人火花。
詩人向陽最近出版《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以其創作以及工作職務的關係,而與學界、文壇等諸多學者、作者魚雁往返,從前行代的楊逵、龍瑛宗等幾近喑啞,卻又謙遜雍容地試圖跨越語言的艱困;到同輩分的陳芳明、阿盛等,在政治或者鄉土中,努力尋求屬於一代人的聲音。斑駁的手稿,串連起戰前至解嚴後的臺灣文壇,同時,尤其聚焦在一九八○年代臺灣文壇,細細讀來,再次感受當時作家的「文學志業」堅持,以及其嚴謹中蘊涵的溫厚。
作家為何寫作,答案可能不一,村上春樹說: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使個人靈魂的尊嚴彰顯,使它呈現光彩。故事的用意是敲響警鐘,用光明使體制透亮,以免它網羅和貶低我們的靈魂。我堅信,小說家的任務,是通過寫作故事,來不斷追求釐清每一個靈魂的獨特性——用生與死的故事,用愛的故事,用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用讓人不寒而慄的故事,用讓人笑逐顏開的故事。這才是我們日復一日一絲不苟寫作小說的理由。」 筆者回想,當年親近過的前輩作家如潘人木、黃得時……等,確實都曾以這樣的心情,滋養生澀後輩如我者,真是萬分感恩。——編按
墨痕深處
溫潤長在
那個年代,是一個寫字的年代,一個文學書寫、出版與傳播達到最高峰、最鼎盛的年代。文壇上老將佳作頻出、新秀衝力十足,猶如百花競放的文學花園,聞得花香、聽得鳥鳴;純文學、大地、爾雅、洪範、九歌等五家出版社(習稱「五小」)的文學書籍在這個年代席捲出版市場,每出一書,多能感動人心,為讀者珍藏;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和《聯合報》聯合副刊(習稱「兩報副刊)為首的三十餘家報紙副刊引領風騷,每有佳作,必受矚目,而副刊之間的議題設定與競爭,往往也隨即引發社會討論,形成可以呼風、可以喚雨的文化風潮。
那個年代,個人電腦才剛起步,尚未普及,作家依然使用稿紙寫稿,書籍和報紙副刊依然採用鉛字排版,「寫字」就是那個年代絕大多數作家發表創作的唯一途徑:他們在稿紙字格中,一字一字植入文思,一句一句填進想像,就像農夫插秧播種,他們耕作於稿紙的隴畝之中,用筆桿寫出了那個年代人們的共同經驗,也耕耘出了臺灣文學的繁花勝景。那個年代稱寫作為「筆耕」、為「墨耘」,此之謂也。稱這樣的年代為「寫字年代」,誰曰不宜?
那個年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通過作家手寫於稿紙上的字,不但留存了如見其人的墨痕,容我們透過猶留餘溫的墨痕,想像他們筆耕的神情;也鑑照了已然難再的美好時光,容我們品其字跡、咀其英華,重見他們當年優游跌宕於文學志業的胸懷。
那個寫字年代,以長存於墨痕中的恆溫,熨貼我們習於敲打鍵盤而逐漸消失的柔軟的心;也以一勾一勒、或正或草的無聲形跡,召喚我們習於聲色喧嘩而日就萎縮的想像。
已然逝去的寫字年代
這本書,就是那個已然逝去的寫字年代的展示廳,它展示了二十四位臺灣作家寫於一九八○年代的手稿,再現了當時的臺灣文壇場域和具體而微的象徵資本。二十四位作家的手稿,或是紙稿,或為信箋,或以明信片、賀卡方式書寫,都自然呈現了各自獨特的字跡與風格。二十四位作家的手稿,如二十四節氣之交替,風華具現;其神采,也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所示,有雄渾、沖淡、纖穠、沉著、高古、典雅、洗鍊、勁健、綺麗、自然……等不同境界的呈顯。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本書也是那個寫字年代的貯藏間,它貯藏了二十四則一九八○年代的臺灣文壇軼聞與故事,勾勒了那個年代的部分文風和習癖。在因緣際會下,以二十四位作家與一個副刊主編的文字往來為經,以作家手稿內容為緯,通過主編的回憶,交織出二十四幅臺灣文壇畫面,也點描了一九八○年代臺灣文學傳播的二十四張圖式。二十四則故事,如跨越一條河流的二十四座橋,後為隱隱青山、前是迢迢綠水,帶出一九八○年代臺灣文壇相惜相攜的溫情暖意。
寫字年代,儘管泛黃了,墨痕深處,溫潤長在;手稿故事,雖只是一個副刊主編的回憶,因緣所繫,也可略窺一九八○年代臺灣文壇於一二。
作家手稿及其故事
收在本書中的作家手稿及其故事,也隱藏著我對二十四位作家的感念和敬意。
一九八二年六月,我應《自立晚報》社之聘,擔任副刊主編,迄一九八七年十二月轉任報社總編輯止,計有五年半是在副刊編輯檯工作。當時的《自立晚報》還是局限於臺北市區的小報,報社戮力革新,除了新聞版正刊大力鼎革之外,也希望副刊能在兩報副刊之外別樹風格,展現特色。當時我還年輕,銜命主持副刊,衝勁十足,於是以「本土的.現實的.生活的」作為《自立》副刊的定位,藉以區辨於《人間》副刊和《聯合》副刊的走向。
在五年半的副刊編輯生涯中,我從專題企畫、廣泛約稿和精選來稿的過程中,逐步建立副刊的作家人脈,也與一九八○年代活躍的前輩作家和青年作家有了比較頻繁的接觸。當時還是小報副刊主編的我,以初生之犢之勇,即使不時遭到婉拒,仍想盡辦法向兩報的名家邀稿,一而再、再而三努力的結果,終能獲得名家賜稿;其次,我也以策畫各種專題、專欄的方式,廣邀不同世代作家寫稿,也擴充了副刊筆陣,使得副刊稿源源源不斷,作家陣容多樣化;第三,當時仍在戒嚴年代,言論受到控制,而《自立晚報》因其獨立經營,加上發行人吳三連係台籍政治大老,言論尺度較兩報為寬,我乃以此一優勢,邀部分敢言名家為副刊撰寫兩報無法刊登的作品,或者接受兩報因政治尺度退稿的名家之作──三管齊下,終於在兩報副刊之外建立了《自立》副刊的獨特性。
八○年代的文學經歷
收在本書中的二十四位作家,就是在這一個過程當中與《自立》副刊結緣的作家。無論省籍、背景、世代或身分,他們在我的副刊主編生涯與記憶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部分大家也以他們的人格、文格,啟發我的人生理念與自我期許。我留存他們的文稿、書函,乃至明信片、賀卡,視為珍貴的禮物,從當年黑髮到今日白髮,即使部分信稿曾因水患、或因時光而致風化水漬,仍想盡辦法保留下來。二十四位作家的手稿,於我已是生命與記憶的印記。這是本書之所以得以寫出的原因之一。
我感念這二十四位多數是前輩、少數是同輩的作家,因為他們以他們的文稿和人格啟發我,而不只是因為他們與我的翰墨因緣。因此,寫下他們的風範,彰顯他們的人格,來表記我對他們的感謝與敬意,這也是我寫作本書的重要動力。
所以,本書也是我的生命史的表白,我寫下存在於一九八○年代的文學經歷、師友因緣,以及這二十四位曾經影響我、啟發我、鼓舞我的作家的故事,從中反省迄今為止我仍遠不及於他們之處,藉以自省自惕。希望這些故事,或多或少也能提供給讀者一些啟發和鼓舞。
整個一九八○年代,與我有文字因緣的臺灣作家,讓我感念、尊敬的作家當然不止於本書記述的二十四位,格於書頁篇幅,未能一一記述,只好容他日另有機緣再補了。
──《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序(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