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立足台灣文學,放眼華文世界」自我定位的《文訊》,今年七月就滿三十歲了。起心動念創辦一份雜誌並不難,但要呵護維持一份報導藝文訊息、蒐集文學史料、彙整研究資源的雜誌,在商業掛帥的台灣,豈是「艱難」兩字可以盡表?是什麼樣的團隊,竟能在這三十年間,用相同的熱情、更多的努力,來面對不同的逆境、遞減的資源?《文訊》做到了,而且是逐步憑著自己的力量做到了。
無需諱言,《文訊》的創辦與彼時黨國體制中負責「文化工作」的文工會關係密切。文工會可算是文化界的「小警總」,對民間或官方傳媒一向控管甚深,卻先於一九八二年設立「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並於隔年七月開始發行《文訊》雜誌。我常戲稱《文訊》與《中央日報‧中央副刊》,兩者都是中國國民黨送給台灣人民最好的禮物——至少在文學愛好者心中,國民黨居然陰錯陽差留下了一點可供稱道的建樹。只不過「成也黨國,敗也黨國」,二○○三年一月二日,國民黨文傳會(由原來的文工會改制)通知《文訊》將不再提供經費,僅預留一個月時間收拾打烊。這當然與總統選戰大敗、文宣效果不彰有關,對《文訊》團隊及關心它的讀者更是一種羞辱——原來整整二十年的努力與積累,不過是被黨國大老們當作隨手可拋的文宣工具!
台灣文學界「7-」
這不是《文訊》第一回被「始亂終棄」。囿於預算及政策,一九九七年七月起《文訊》曾被迫變成國民黨《中央月刊》的別冊,「當黨同在一起」整整一年才又恢復獨立出刊。但二○○三年這次,是徹底成為棄婦了,「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越此短牆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引李金髮詩句)。所幸還是有二三位政治人物耳聞藝文界怒吼,畏懼新聞鬧大影響形象,倡議成立頭銜響亮的「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讓《文訊》繼續經營下去。媒體報導鋒頭一過,奶水枯竭的國民黨馬上停止捐助。
《文訊》被迫一夜長大,獨立求生,終於擺脫過往在文化領域的機關刊物惡名。動盪環境下一晃十年,今日《文訊》不但「倖存」,還「擴張」為擁有一份月刊、一處文藝資料中心及一館文學森林的「企業」了。既是企業經營,就要有自給自足的心理準備。平日接案子、找經費、辦活動已經夠忙,文藝資料中心的維護更是所費不貲。整個團隊堪稱是台灣文學界「7-」服務楷模,海內外文友間流傳:「問《文訊》就知道了」,絕非虛言。
文化圈共同體意識
三十年辛苦不尋常,《文訊》精實團隊為了文學的作者、讀者、蒐藏者設計了三場活動,既為自己慶生,也替台灣文壇留下紀錄。三場活動分別是「文訊三十年封面展」、「作家珍藏書畫募款展覽暨拍賣會」及「世代文青論壇接力賽」,都在七月齊放煙火,氣勢驚人。
封面展一次秀出三百多幀《文訊》歷來各期封面,參觀群眾可以透過專題製作、人物採訪、單元設計等方式,了解台灣這三十年來文學更迭的風景與趨勢。作家珍藏書畫拍賣會則於七月二十日登場,吸引數百名藝術愛好者到華山文創園區競標。
由一百七十位作家捐出兩百八十五件書畫文物的義賣,共為《文訊》募得兩千一百萬元台幣,做為日後經營文藝資料中心的經費。其中拍賣價最高的,是畢璞捐出的十三幅豐子愷替《宇宙風》所繪插畫,以三百六十萬元落槌。這類型的義賣會不僅首開台灣文壇先例,在華文地區都稱得上相當罕見。無怪乎二○一三年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上海出生、香港長大、在台灣居住過六年、目前定居北京的陳冠中說,這場拍賣會呈現「台灣的文化圈有共同體的意識,令人欽佩。」
百位世代文青論壇
我有幸受邀參與的,是《文訊》動員了一百位作家的十場「世代文青論壇」。
論壇採取「文學肥皂箱」形式,讓主講者不受傳統座談及演講限制,不設主題,暢所欲言。主辦單位還特別製作了一根接力棒,讓主講者能一棒傳過一棒,象徵文學能量的持續綻放及薪火相傳。
雖然中間有颱風亂入攪局,但從七月二日到十八日的十場論壇,依然匯集了老中青三代文學人,從年屆九十的「小太陽」林良到湯舒雯(一九八六)、楊富旻(一九八七)、朱宥勳(一九八八),每位主講者都在十三分鐘裡充分闡述,並毫不保留地展示出自己對藝文的熱愛與關懷。舉凡文學想像的萌發、文學記憶的闡述、文學環境的建構、文學未來的風貌、文學對公共議題的介入……,每人發言「時間」大概才是全場唯一的「限制」。
我作為第六、七兩場論壇主持人及聽眾,印象深刻的片段實在太多,僅能舉其二者:第一是從政壇消聲匿跡、回桃園新屋老家種稻的羅文嘉。當年的政治金童、媒體寵兒,邁向五十之齡才重歸藝文隊伍,並在這裡找到另一片天地。他暢談自己中年後回老家新屋種田,並首度參加鄉鎮稻米比賽,跟與會聽眾分享「我愛你學田」的入圍喜悅。他有感於鄉下孩子沒有太多接觸書本的機會,自從去年接手出版老字號、與他同年誕生的「水牛」後,不但在鄉間開設「水牛書店」,還創立書本交換平台,讓人人都能以書換書,共享知識。在這位菜鳥農夫與出版新秀身上,我看到了什麼叫做「實踐夢想」。
他的憂鬱 時代的憂鬱
另一個片段,來自於全場最年輕的聲音。本月剛成為清大台文所新科碩士的朱宥勳,雖謙稱自己是「軟弱的文青世代」;實則欲以大埔農地拆遷案為例,引領台下聽眾嚴肅反思:
以前當我們還是顆文青蛋,還在孵的時候,所有人都告訴我們,不要碰政治,不要沾,因為「政治對文學沒有幫助」。可是你知道嗎?這句話其實講反了。當吳晟老師走上街頭,他想的絕對不是這些事情對他的文學會有幫助,他一定一秒都沒有這樣想過。他想的事情是反過來的:如果我寫東西寫到這個地步,換到一些東西,如果我對政治有幫助呢?如果我可以救到一些人呢?如果換到的東西,我現在全部押上去,我能不能救到一些本來不會被救到的人呢?一個、兩個也好……
《幼獅文藝》給了我一個專欄的機會。我在那邊寫了一系列的文章,每次介紹一篇台灣小說。我試著向我想像中的高中生,那個我自己,告訴他說,事情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分裂。有一些人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文學成就而已。有一些人,他關心的是別人,最後成就的是他自己。有一些人,他始終都為了自己憂鬱,但他的憂鬱是整個時代的憂鬱。這些東西,最後都應該可以被結合起來。
這次參與世代文青論壇的羅毓嘉、朱宥勳等多位七年級創作者,都不約而同提到勇於介入及捍衛公義之必要,可見他們早已不是「待孵化的文青蛋」,更不是什麼「軟弱的文青世代」。七年級作家的堅強果敢,與前行代相較,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誰說他們只會鍵盤革命?鍵盤,恐怕只不過是他們革命的「起點」而已。
能夠想到用專欄文字向「想像的高中生」傳達理念、分享情感,這也是最真切動人的一種傳承。這樣看來,世代文青論壇豈止百人接力?誰說十場而已?透過新興的YouTube、Facebook或傳統的報刊雜誌、社團小聚,台灣每天都有文青論壇輪番上陣,接力傳遞著對文學的摯愛與熱情。
文學不死,文心永存。三十歲的《文訊》太過年輕,還得跟每一位「不老文青」,一起攜手繼續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