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大陸曾被打為「右派」的老一輩作家中,汪曾祺(一九二○~一九九七年)是深受台灣文化圈熟知的一位。
他的全集一九九八年就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八卷本)。台灣解嚴後,一九八七年,新地文學也發行了他的選集,名為《寂寞與溫暖》。
在大學課堂、日常生活裡,我常常跟朋友、學生聊起汪曾祺的作品,每每都能獲得不少的迴響與共鳴,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得太虛無,日常、庸俗的壓力恆常難以擺脫,因此特別需要像汪曾祺這樣看似淡定、溫暖、幽默又充滿小趣味的救贖?
汪曾祺的淡定與情趣,當然跟台灣時下村上春樹式的「小確幸」的境界不同。
一九五八年,汪曾祺曾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將近四年,改革開放後,他也是屬於「大器晚成」的個案,一直要到八○年代末、九○年初起才愈受到重視。
這種生命的背景跟他的小說有如出一轍的部分,汪曾祺的性格或許也接近那位《寂寞與溫暖》的主人公沈沅——本來就是不爭的人,但被迫進入了大時代,此時,任何靜靜的讀書做事,也得如履薄冰了。她/他像農作物一樣,瀕臨日曬雨淋,天地不仁,卻也逆來順受。
〈日規〉是一篇比較少被人注意到的作品,小說的背景在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男主人公蔡德惠是生物系的助教。那時條件緊張,連教授的夫人都要靠賣花打雜作點小活貼補家用。
對蔡德惠這樣的年輕人,日子更是難過了。但他也清清淡淡,無所抱怨,每日靜靜地讀著他的書、做著他的筆記,身邊的老師/長輩們雖然話不多說,但總覺得這孩子將來會有出息。
而蔡德惠覺得自己苦嗎?也並沒有,他雖然不太主動,但也不孤僻,還會做針線活,鐘表壞了,再買不起,就用一根筷子插在土墻上,看著它影子的變化來辨識時間,這就是「日規」了。
蔡德惠的結局好不好?不好。他一直營養不良。時代太苦,每個人也許也願意關懷他人,但行動確實很有限。
小說中,蔡德惠的老師之一的高崇禮,因為靠著種植劍蘭,讓夫人拿到市場小賣,每周還能吃上一頓雞湯,聽聞蔡德惠之死,高崇禮當天也難過得再吃不下了,他想到這孩子若也能每天喝一碗雞湯,或許就並不會死。
而那「日規」呢?還是天地不仁,「日規」仍繼續移動。
淡然中的苦澀,但有心者也不輕易放下,生命裡仍有著一種對他者善意的掛念,儘管無能為力的多。
晚年的汪曾祺愈受到重視,稱呼從「老汪」變成「汪老」,不但小說、散文深受文學評論者肯定,廣入文學史,他接近齊白石風格的國畫也日漸知名。
但據說還是他的外孫女汪卉厲害,有一天給他買了隻小鳥的工藝品,問為什麼?覺得汪老畫的鳥兒一點都不像鳥吧!
汪家人哈哈大笑,笑得最大聲的還是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