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三姨，那阿母和那人有孩子嗎？三姨一開始說不知道，後來說沒有。

三姨說，阿母沒有牙很久，很多東西都不能吃，整個人乾瘦，還是三姨的養父拿了一筆小錢，找做齒模的師傅胡亂裝牙。

我知道阿母後來再換一次門牙，是我念小學時，阿爸給了一筆錢，遣我陪牙齦發炎
潰腫到說話都困難的阿母，找真正的牙醫換了四顆銀牙。

阿母寶愛換好的銀牙齒，不但逼我們勤刷牙，她自己早晚也刷牙，刷過牙就不吃東西，所以阿母是先吃早飯後刷牙的。

她聽說喝牛奶對牙齒和骨骼都好，從小家裡有什物短缺，但就是從不缺奶粉。一大紙袋、一大紙袋淡黃顏色的奶粉，每每去到公教福利站，阿母總是揣了奶粉後，才開始能心安地採買其他什物。

阿母曾要我們端端正正喊他媽媽，她說叫媽比較現代化。可哥喊她「貓咪」、弟喊她「老娘」，我是因為小時候呀呀學語，聽阿母這樣喊阿嬤，就叫慣了阿母、阿母。

三姨沒有說阿母怎麼認識阿爸的，以前我看著他們沒有穿白紗的「結婚照」，問過阿母。印象中阿母沒有很完整說過，她只說阿爸很疼愛我們，將來阿爸老了，阿母要我們好好照顧孝順阿爸，那時我總回說，阿爸給阿母孝順和照顧就夠了。   

阿爸大阿母十七歲，聽說阿爸四十歲頭就禿白了，和阿母的那張結婚合照更顯老。那張照片的阿母，穿了一件蘋果袖寬裙洋裝，頭髮豐盛得像飽滿的雲朵垂放肩膀，修長的頸項戴了一圈肥圓的珍珠鍊，除了上唇不合口的假牙微凸以外，阿母美麗的
眉目和姿態，在斑剝的黑白照片裡，似乎看不到任何欣喜或愁悒。

竟然在阿母死後，我才隱隱約約知道為什麼阿母拍照都不笑？是覺得自己的牙齒不美麗？或是那些折斷門牙的記憶，讓阿母永遠不會再對這樣的人生歡笑？

二十年來，我努力想著阿母在去世前究竟過得好不好？因為努力地回想，在老家做地毯式的搜尋，勉強能夠知道母親婚後二十六年的生活寫照。

哥考上台大醫學院後北上，阿母因為思念又想省電話費，曾經要我教她查字典，我教會她查字典後曾問她要寫什麼文字？阿母羞赧地紅了臉：「也沒有要寫什麼啦？是想說要記記帳而已。」

我在抽屜裡，找出了那本國小學生用的白底藍框寫字簿，阿母寫著：『民國66年9月22日 天氣雨   玉薯叔五跟 牌骨肉一斤 番薯葉一把 黑母耳四雨 總工42元』 『民國66年9月25日 天氣陰 高立菜一力 紅羅伯兩跟 攪肉半斤 面粉兩斤 斗腐皮幾快 總共54元』然後，我看見稚拙的鉛筆字草稿：『民國66年10月8日 報紙有說要台風，希望你要保重，有沒有錢可以用，不勾用寫信告訴媽媽，媽媽看雙十節有空，去台北看你，要買好吃的，要每天洗澡要喝奶粉，媽媽上（再說一句，不好意思，媽還在練習，寫信很難，有沒有錯字告訴我，不要見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