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佛教經典《妙法蓮華經》〈藥草喻品第五〉裡這麼說:
千百雲朵,重重疊疊,綿綿密密遮蓋了整個世界。
接著,下起雨來了,一切有情無情眾生,都歡喜地接受著落下的雨水。
花卉、樹木、叢林,還有種種的藥草,不論小根小莖小枝小葉,或者中根中莖中枝中葉,大根大莖、大枝大葉,每一種植物都依自己的大小、屬性,而各各分別吸收了適量雨水的滋潤。
從同一片雲朵落下的雨水,讓所有植物依著不同的種性,取其所需,而得以成長、結果。雖然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為同一陣雨所滋潤,但是,大地上的植物生長,是各有差別的。
佛教稱「佛法僧」為三寶,修證圓滿的佛陀,他了生脫死、離苦得樂的無上智慧,因為發心荷擔如來家業的僧眾,而得以如心燈,燈燈相續,利益一切眾生。
佛光山寺星雲大師近日出版口述歷史《百年佛緣》,全套十六冊,內容包括生活、社緣、文教、僧信、道場、行佛等篇章,內含一百一十篇人間佛事、人生佛緣。書中以大師生平經歷為經、百年佛教發展為緯,串連鋪陳出一部壯闊感人的歷史史詩,處處示現人間佛教的真諦。
本書的出版,提供有志研究近百年台灣佛教發展乃至台灣社會歷史,極具價值之第一手資訊。同時,也收錄從一九六七至二○一三年,大師在每年開春時寫給護法朋友的〈新春告白〉共四十七篇,是記錄前一年弘法內容、對來年的期許,也是大師生命中的留步。此外,在別冊中,有弟子們用一百字寫下對大師的看法,集成〈師父其人〉一篇,讓讀者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認識大師;書後有系統彙整大師歷年來的弘法大事紀、著作一覽表,增添本書的史料價值。全書除了見證百年來佛教的發展,更讓大眾了解,所謂僧寶,如何修學,如何遍灑甘露法雨。 ——編按
人類走過的近百年,從戰火連天的動亂滄桑,到科技文明日新月異的繁華世界;中國佛教的近百年,從風火殘燭的存亡間,到寺廟林立百花齊放的精采多元。每一個年代的挑戰與危機,在智者的眼裡,永遠是扭轉乾坤的新契機,面對政治經濟與文化價值的風雲起落,能夠隨順因緣卻又不斷創造因緣奇蹟者,此人必定乃時代之「巨人」。
思想與觀念
何其有幸,今生成為星雲大師的座下弟子,從《百年佛緣》的字裡行間,讀其文如其人:「改革」僅僅為了「除弊」,「創新」只為了廣利群倫,大師亦步亦趨地負起復興佛教的使命,既是獨領風騷,就得面對佛教界批評反對的聲浪;既是敢說真話,自然得承受殘酷無情的打壓。正因為懷抱著「不忍眾生苦、不忍盛教衰」的夢想,榮辱毀譽在大師眼裡如過眼雲煙,所有披荊斬棘的過程,都成了弘法的資糧;在冷暖的人我間,老二哲學、跳探戈理論、以退為進、有情有義的作風,使大師結交了無數知心的朋友。在每一項艱困的弘法任務中,永不退票、捨我其誰、心甘情願的直下承擔,讓大師寫下了佛教無數個第一。
回首一路走來的歲月,在他老人家的口述裡,那畫面的驚心動魄,時而為天堂,時而為地獄的考驗,竟都化為雲淡風輕一樣的平常心;出入民間或高層,「上與君王同坐,下與乞丐同行」,在他眼裡無不是需要關懷的眾生。從不輕視青年學子,更不曾漠視女性,佛性平等的思想,在大師的血脈細胞裡深深烙印。
忙得廢寢忘食,大師說「忙就是營養,病得被迫住院」;他說「與病為友」;被人占了便宜,他說「給人利用才有價值」;小徒弟們沒大沒小,他不以為意地表示「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生氣來告狀,他說「要爭氣,不要生氣」。給人傷害時,他說這是「一半一半的世界」;帶領義工,他說「要做義工的義工」;對待信徒,他說「要為信徒添油香」;受人恭敬崇拜,他說「什麼都不是我的」;歷經幾度危險,他說「不知道的樂趣」;再忙也要每日閱讀寫文章,他說「要利用零碎的時間」;《人間福報》十三年來沒有一日間斷過的執筆作者星雲大師,車上可以寫,飛機上可以寫,弘法路上可以寫,就連活動上半場接下半場的十分鐘裡,也可以寫。
何處不淨土
悟者的世界何處不淨土,大師的書桌既是寫作、辦公處,也是吃飯、會客的地方,這張老舊得不起眼的大桌子,既能讓大師一筆字揮毫,也能諄諄課徒教育弟子。圍在這張桌子,談論的內容有家裡動物生了病的話題,有徒眾留學調派的討論,有信徒會員的婚喪喜慶,也有社會族群對立有待化解的問題,當然,這張桌子也是大師口述歷史隨時講說的地方。
他的「法堂總是人來人往,老的可以來,小的也不例外」,絕不像外面所想像的庭院深深。出門在外,即便有人好意安排總統套房表示孝敬,卻往往被徒弟們用來打包行李、堆積結緣品……讀到此,身為弟子,我們既慚愧但又覺得有趣,一間總統套房,大師不但沒有用來享受,反倒是提供給徒弟們方便而已。其實老人家眼盲心不盲,雖然視力早已模糊,心裡卻看得清清楚楚,一生弘法遍足世界五大洲,使臨濟子孫滿天下,其由來絕非容易。來自世界二十六個國家近一千三百個徒弟,誰來投訴苦衷,或來自首、告狀,總不出他對世間洞察明白的如來神掌:或用「三八二十三」的故事點出常理外還有無上的真理,或留徒弟吃飯以慰勞辛苦委屈;或把人家給他的上等水果全都送給育幼院、擔任苦行的職事享用,可以說佛光山的弟子,凡住在山上的出家、在家眾,沒有人沒吃過他的蘋果、麵包;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他總是耐煩聆聽,海內外的好事壞事,到了這裡,一切變得太平。
花了很久的時間,我漸漸發現他老人家有一種順應而又超然的本領,知「無常」,所以納受一切變遷;知「無我」,所以對人沒有任何成見;正因為「無住」,所以平靜泰然,也因為了知「空性」,所以能生萬有。
累的時候,大師就在這個最沒有私人休息處休息,一個小角落就是一個天堂,一張簡單的沙發就是他的床舖,短短半小時的休眠,足足讓他神采飛揚地再繼續弘法。這種驚人的精神力,在醫生眼裡早已經是個奇蹟:五十年的糖尿病,飲食三餐不用特別打理;心臟手術後,他幽默地向醫生說「病不怕,怕痛」。腳斷了可以去日本弘法,肋骨斷了可以因為一句承諾而飛往美國,毫無養病。有時候徒弟心疼,請他老人家多作休息,他反而說「我不都在休息嗎?」弘法在外,有一餐沒一餐的,他可以忍著「不吃」;有時信徒誠意端出自己的烹調料理,明明才剛吃飽來的,為了給人歡喜,他也可以忍著「再吃」。大師說,修道人要「能上能下、能冷能熱、能大能小、能飽能餓」。這種「能人」的教育,也自然成了佛光山徒眾工作處事的應變能力的訓練。
「給人」的哲學
從大師口述歷史中,幾乎可以看到一個不變的哲學,那就是「給」。在《百年佛緣》內,我們不難看出台灣佛教的演變,在半個世紀前的台灣社會,佛教還是神道不分的局面,光復後歷經戒嚴,大師要挑戰專制下不合情理的弘法設限;即使解嚴後,社會大眾依然對出家人存在著消極避世的概念;就是發展到佛教蓬勃的今天,來拜拜的善男信女,也還將佛教停留在「求」的階段。而到底佛教的青年在哪裡?佛教的人才在哪裡?佛教的希望與建設又在哪裡?這個問題恐怕需要從一個「給」字說起。
大師寫下了無數的歌詞,找來音樂老師譜曲,成立佛教史上第一支歌詠隊,只為了「給」年輕人接觸佛法的機會。青年畢業後需要「給」予工作機會,大師開辦幼稚園,也留下了許多優秀人才,在「給」幼稚班的兒童不一樣的童年,培養出一個個優秀的社會菁英。佛光山的建設,從最早只為了壽山佛學院的空間不足,要「給」學生更寬闊的學習環境,在這一餐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的窘況下,憑著再窮也要堅持「給」學生一個完善的佛教學院,一生不作經懺佛事的星雲大師,到殯儀館為人通宵念經獲得多一些襯錢,只為了「給」學生聘請最好的老師,付學生的飯錢、水電費。
為了「給善男信女吃飽」,要建個朝山會館;深怕深夜下山危險,要「給人過夜」,蓋了可供人掛單的麻竹園。莊嚴巍峨的寺廟建築,過去原是刺竹亂麻的深溝,長得像蘭花瓣形的山,如五根手指頭高高低低,沒有一塊完整的平地,從對面山到這邊的山,就如同太平洋的兩岸彼此相隔遙望,為了「給人行走」,大師帶領弟子們半天讀書,半天挑石挑土的愚公移山精神,填上數千輛卡車的泥土沙石,將幾近不見底的深溝慢慢填平,只為了「給人方便」。
在「給」的思維裡,只在乎對方是否受益,不在乎自己犧牲多少;大師為了「給」人接受佛法,將經書典籍消化反芻,與現實生活作呼應,用現代人理解的語言,極具生活性的故事譬喻,契理又契機地闡述佛陀的真理。為了「給」人親近佛教,各寺廟道場紛紛於海內外林立,兒童、大專夏令營、勝鬘遊學班、青年禪學營乃至都市佛學院等,無一不在創造給人親近佛法的因緣。早期的雲水醫院,到後來大街小巷的雲水書坊,更是給人免於病苦,給人知識的精神食糧。這逐步逐步的「給」,讓佛教從寺廟走向社會,從山林走入人群,從台灣走向世界,也因為「給」,讓佛教走出了一片新天地。
佛光山「給人歡喜、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的理念,在大師言行舉止中,真是說到做到。而佛教徒也漸漸從「求」的階段,轉而「給」的提升,讓在家居士們也投入關心社會的行列,在醫院、學校從事義工服務,或捐血報恩、環保節能,或關懷弱勢、處處給人因緣,「給」所帶來其中妙不可言的喜悅,可說是大師在成就佛教復興的另一個軟實力。
慈悲而無畏
如果說:大師是一位敢向不同時代的困境提出改革的「勇者」,倒不如說他是道道地地不忍眾生苦的慈悲所激發的「無畏」。無論在人我間排紛解難,或向威權者提出建言,有為者亦若是。在無畏的背後,靠的是一股強烈的慈悲願心,隱隱推動著他的血脈。
排紛解難,是為了替人解冤釋結;改革創新,是為了揚棄舊社會的包袱;奔走於海峽的往返中,只為了兩岸的和平。許家屯事件,他思考的只是如何留住一個知識分子對中國的心;同樣的,他曾經要陳水扁「作全民的總統」,要馬英九「不是馬英九,而是兩千三百萬的人民」;他敢向執政者提醒「百姓的利益絕對大於黨的權利」,有人說他是政治和尚,殊不知真懂政治的人,誰會講出如此不利於自己的語言?說穿了,大師是最不懂政治的和尚,只因為他的心中只有「人民」!在我這個作弟子的眼裡,他才是一位真正置個人榮辱於度外的「宗教家」。此時,我想起《維摩詰經》寶積菩薩問佛:「如何修習『菩薩淨土法門』?」
佛說:「一切眾生界,即菩薩淨土。」也就是說:「哪裡有眾生,那裡就是菩薩的淨土。」維摩大士之後則呼應了佛陀的思想,「文殊師利問:『菩薩云何通達佛道?』」維摩詰言:「若菩薩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意思是說:「菩薩面對一切困難處,那裡就是通往成佛的路。」
而今,我所見到的大師,向人群裡走去,凡有眾生需要的地方,便是他無處不在的「淨土」;又剎見大師在行佛的每一個困難處,皆轉化為通往彼岸的「成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