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兒

你是阮個幸福希望

斟酌給你晟

望你精功 望你才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椎 健康活潑

不驚受風寒

——羅大佑曲／李坤城詞



大女兒貼心的託人錄贈唱碟。安置妥逐漸老人失智的母親服藥入睡後，子夜悄靜傾聽這首由已故歌手鳳飛飛演唱的閩南語歌，聽啊聽的，不禁微淚盈眶。大女兒而今已是一個十八個月大男嬰的媽媽，兒子亦是四個月大男嬰的爸爸……什麼時候我竟已是祖父的身分了。

一遍再一遍地重聽……八六高齡的母親深眠，如若有夢她是否想起六十年前之我的嬰兒初誕？眼見母親日益衰微，無措、不忍的心情我如何排遺？就任其自說自話，就任其幻覺鬼魅於前，勸慰印證毫無作用，時間和空間對她早已失去既定的意義；相信一生她的屈辱、失落與欠缺安全感已凝聚成晨晚難分的所有。

六十年前嬰兒之我，她如何看待？想是忽然的不知所措，將我全然交給如今已傷逝近三十年的祖母養育，母親投身於現實營生；童少時期似乎母親遙如天涯，疏離得像陌生人。晚年後倒是慨然地告訴我的妻子——

那時，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疼惜自己兒子？

真的，我自始未曾因此埋怨，只是感受生命此後長久的孤寂竟形成疏離的鬱結；還好藉之文學習作替代那不愉快的童年。相對不由然地在內裡抱持悲觀的直面於青春年代的情愛偶遇，並非不信他人反而是不相信自己愛的可能……冷靜凝視母親，我心疼她一生事實渴望真愛，卻又優柔寡斷地錯失得以獲得的幸福，她的不幸之於我更是有心的尋求人間的真情實意；文學的外顯形式，正是我的告解與誠實。

什麼時候，我已是一雙孫兒的，祖父？

子夜悄靜，傾聽〈心肝寶貝〉為之泫然，何以？祈盼未來子孫有雙親眷愛、護持，不再有孤寂的童年，真切的溫暖、關照，健康、昂然地茁壯，感知父母由衷地、無求的相與最最美麗、寧謐的生命體會，一枚種苗長成大樹。

有些心事難以啟口，面對衷愛的兒女。

欲言又止，笑中含淚，也僅能如是應對。

甲子之年降臨，兒女送我電子相框作為生日禮物；置入一雙愛孫的嬰孩影照，小生命如小精靈，望之猶若已身為嬰孩父母的兒女回溯三十年從前。我辨識此時的愛孫反而映照遙遠的記憶，複刻版再生的容顏，彷彿依稀。

是的，每個初誕的嬰兒都是心肝寶貝啊！

那般幼嫩、美麗，值得父母寶惜、疼愛。

悄聲探首母親。交代不可緊閉她深眠中房門，但見滿頭白髮偶有沉沉酣聲，心中不忍又安慰的自語：親愛的老母親，您好好的安睡，在最幽暗的深夜，沒有幻覺鬼魅，不再有一生遺憾錯失、渴求的幸福……；被褥暖和猶若青春最美麗的時刻，一定有過生命最愛的那人。

老人，最後僅以回憶印證存活的理由。

嬰孩，最初的降臨意涵未來無限可能。

而我，留下文字只怕有天全然喪失記憶。

心肝寶貝的孫兒啊，未來的人生一定要踏實的、誠信的做一個磊落的真摰者。屈辱、背叛、虛偽都必然會遭遇、承受，但以坦直之心、明亮之志直面生命，應該正是人格與風骨的完成。相信人間永遠有不滅的溫暖，美麗的情分、與相知相惜；光一般善念，愛一般淨潔。

而我，留下文字只怕有天全然喪失記憶。

如若有那麼一天，心肝寶貝的孫兒啊，請你們將祖父此時書寫下的文字，蒐集在未來已是舊書中泛黃的冊頁，輕緩地念一次給祖父聽；那是逐漸暗去、衰微生命，最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