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燈光中,樂音在觀眾席裡瀰漫。台下有一種悲壯的氣氛,觀眾鴉雀無聲,唯恐錯過任何一個音符。台上各個樂器發出聲響,在空氣中與另外的音符和聲對位。
笛音嘹亮,在明快的節奏裡勾勒遠景,胡琴悠揚婉轉,抒發曲巷情懷,阮咸、琵琶的撥奏,為流動的旋律,灑上點點水花,映照於微風拂動下的春陽。春花秋月從絲弦與笛孔中飛越,但演奏者滿臉沉靜,似乎看穿這些人生必然的結局。
但看穿這一切的,是瞽者。不用肉眼,用心眼。因為沒有肉眼,所有的音符都必須在演奏前轉化成記憶。一個半小時的節目,意味成千上萬的音符銘記於心。不僅是個別音符,還要記憶如何呼應其他樂器的音符。所謂呼應,是掌控音符的間隙,拿捏休止符應有的時值與氣息。當然存取於記憶不只是表象的曲譜,而是音符串接裡的情感與人生。
因為沒有肉眼,不需要指揮。好似旋律的挺進與和聲,都在黑暗的視野裡,找到默契的伴侶。因為沒有指揮,樂團的外觀似乎有點殘缺;但由於殘缺,音符編織的結構,卻成就另一種完滿。指揮能以手勢為音樂帶來表情,但沒有肉眼接收描繪的表情,反而有更豐富的姿容。沒有指揮,音樂的行進,可能成為四頭馬車,各奔前程。但瞽者心眼所見的,是音樂美學的風景,在同心的步幅裡開展。
這就是「瞽者同心樂團」十月十九日在霧峰亞洲大學的演出。演出,是因為教育部教學卓越計劃的因緣。演出,也是因為「愛與美」是在亞洲大學校園裡流動的主旋律。還有什麼團體的演出比盲人以國樂敘述人間,更富於深意?
但音樂的聆聽不是觀眾對瞽者的同情。呈現愛意的主體不是台下的我們,而是台上的盲人。他們以樂音讓我們心生慚愧。樂音所傳輸的除了樂曲的情感,還提供一面聽眾自我審視的明鏡。我們所聆聽的,不只是牧童以笛音妝點暮色,也不只是滔滔江水敘述時光,而是一聲聲對自我的探問。
於是,身為這項計畫的主持人,我在音樂會結束致詞時,道出如此的言語:「我們因為有眼睛,因而無法專注。我們因為有眼睛,因而聽不到自己和別人的聲音。我們因為有眼睛,因而視而不見。我們在書本以及人生的文本前面,潦草走過,因為我們自以為還有明天。因為有了眼睛,我們輕易相信永恆,而忽視了當下看得見的瞬間。」
這些話,當天爆滿的觀眾大都以心眼聽到了,因為我看到他們正色凜然,雖然這樣的表情所隱含的意義也許只存在於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