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安養院探望後,像往常一樣,媽媽送我到電梯口,依依話別。門扉緩緩合攏,細縫間猶傳來媽媽憂忡的叮嚀:「騎車小心!」
出了電梯,穿過街心,在對面騎樓下,從車籃裡拿出安全帽、手套戴好,不經意抬頭,發現有個人影在二樓窗口向我微笑擺手。啊!是媽媽耶!
她是怎麼發現,從這扇窗可以再次看見她心愛的女兒的?她在這裡送別多少次了?我竟然不知道。綠色遮陽篷的荷葉邊,隨風輕拂,與媽媽粉色的中式上衣,融成一幅優雅國畫。
媽媽溫柔的笑意映在窗扉,彷彿宗教圖騰,我奮力舞動雙手,淚水潸然滑落。心有靈犀,溫暖互動,窗口即是天堂。
假日兒媳回來,當然也接媽媽回家享天倫樂。晚飯用罷,我端上溫開水和藥丸,看著她吞服後,相偕到房間,打開電腦,叫出老照片,共同回味。
「喔!好漂亮!」
「兩個孫子小時候多可愛!」媽媽口角生春,讚歎連連。
媽媽重聽,必須湊近她右耳,用較大的音量說話,家人團聚聊天,媽媽聽不真切,一律用微笑回應,在現實人生裡,悟出最美最善的智慧。
夜裡媽媽睡不安穩,吃了安眠藥仍半夢半醒,四下遊走,搖晃欲墜,我隨侍左右,要兩三小時才安頓下來。窗簾半掩,小燈暈黃,我坐在床沿,凝視熟睡中的白髮紅顏,幾顆壽斑恰到好處的點綴在顴骨額角,頸項間紅痣繽紛,媽媽定然福壽雙全,長長久久。
媽媽得了水腦、巴金森氏症多年,幸遇良醫對症下藥,控制得宜,偶爾失智出點狀況,生活還不致失序,這是我最大的福氣。
媽媽把輪椅推來推去,漫無目的的兜圈子;把兩個皮包掛在肩上,穿梭房間,尋尋覓覓。只要安全沒顧慮,就當在散步,不必驚擾她。我這樣告訴自己,也分享照護經驗給看護們。
有段期間,媽媽的病頻頻發作,我想,可能要和窗口上的媽媽小別一陣子了,誰知她慢慢踱步,又精準的出現在窗邊。她站在二樓,隔著紗窗往下看,視野向兩邊開展,過往車輛打眼底流過,而我的身影正好框在媽媽視線範圍內。
有些事情媽媽已然遺忘,生命裡不堪的記憶,歲月將它抹去,或許是正面的,然而腦中幽微的情結,是如此神奇奧秘,通過一條秘道,終在窗口留下深情的相逢。
我在對街騎樓,仰首與媽媽的眼神交輝,再見三次,典禮告成,各自心安的走向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