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白話文運動之後,大家將中文該有的韻律感,都漸漸遺忘了;而文章的薰陶力道,也隨之萎縮了。
中文之音調,原本豐富(現在四聲,古代甚至是七聲),因此,抑揚頓挫之際,跌宕起伏之間,一向具有強烈的音樂感。古人為文,即使不寫韻文、不寫詩詞歌賦,就算所謂的散文,也依然琅琅成誦;好的中文,就像戲曲的詞句,不僅唱詞,連念白,也都講究個音聲押韻;這樣地「無聲不歌」,才是中國文章的本色。
中國的文章雖和語言多有干涉,但終究,那仍是個有別於語言、更細緻也更豐富的獨立而穩定的傳統。因獨立而穩定,故中國文明雖多有憂患,卻總能歷劫常新,獨獨在世界史上綿延不斷,又獨獨能有大一統的人世風景;又因細緻而豐富,故讀書之人可受其薰陶,可日漸涵泳於文章,可培養出平正而明亮之性情。這樣的文章傳統,外有助於王天下,內有益於修身;內聖外王之間,駸駸然入道矣。因此,文即是道;換言之,文章就是修行。
這樣的文章修行,自「我手寫我口」之後,從此圮頹;網路發達之後,更是一劫。白話文運動強調「我手寫我口」,面對文字只視之為工具,只從屬於語言,不再虔敬,也不復留心於修辭。
現代的文章中,即使所謂「名家」,其作品用字遣詞多粗糙,行文也常拖沓雜蕪,至於文字之音節鏗然,更已成廣陵之絕響。於是,中國文章那細緻而豐富、獨立而穩定的傳統,遂斲毀殆盡;如此斲毀殆盡,若換成陳丹青更激烈的說法,即是「文脈已斷」。文脈既斷,首當其衝者就是讀書人自身。讀書人整天念書、竟日為文,當文章不再和悅清亮,也不再音聲琅琅,反倒支離蔓衍、一片急躁,甚至充斥陰鬱之氣時,所謂讀書,就不再是涵泳,也不再是薰陶,更不會是所謂「樂」教了。
這些年來,讀書人性情丕變;或躁或鬱,總心不得安。箇中原因,雖說千頭萬緒、林林總總,但根柢說來,這「樂」教之淪喪仍是關鍵。「樂」教之中,最直接、也最平常的,不正是我們天天閱讀的文字嗎?白話文運動,至今已近百年;所謂白話「文」,畢竟不能只是白話,終該有「文」呀!有了「文」,所謂「文章」,才能名副其實;有了「文」,所謂「文人」,才能在精神上有所著落;有了「文」,所謂中國「文明」,才可能「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呀!
事實上,我們不必抹煞白話文,也毋庸徹底回歸文言文。但不管如何,文言文那溥博的傳統,仍可供白話「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有了文言豐沛的養分,白話既可成其「文」,更可成其大;不只通於市井,更該行於廟堂;不只用於一時,更該流傳於千古。
白話與文言,從來就不該相互貶抑,反而應該如戲曲與舊小說一般地有機綰合、彼此相融,進而打成一片。如此綰合、如此相融、如此打成一片,就可讓白話文再獲生氣,重歸中國的文章傳統。這麼一來,一篇篇精鍊簡潔、音聲琅琅的白話「文」,就不僅僅讓讀者眼亮氣清、精神一好,更將召喚中國讀書人平正和悅的好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