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老友沈守訓往生已經過了幾個月,一直想寫篇紀念文,卻不知如何下筆。一方面是和老友睽違多時,一九六五年畢業後就很少會面,我在台北跑新聞,忙得沒日沒夜,他商場打拚,兩岸奔波不歇,道不同不相為謀,恐怕筆下失焦失真;更重要的是我不相信──不相信一個生龍活虎的人,竟然有一天會先離開人生這條跑道,甚至比我這個癌末患者更早揮別花花世界。
讀歷史發現,在風雲際會的時代,有許多人與事值得我們追思懷念。像是漢末獻帝(西元一九六~二一九)建安年間,曹操、曹丕父子掌權,挾天子以令諸侯,行為不見容於史家,但其幕內兼容並蓄,網羅許多俊逸之才,如王粲、孔融等「建安七子」,文采齊足並馳,流芳千古,令人景仰至今。
大學時期,沈守訓和我們一群立志從事新聞工作的同學,自籌經費創辦周報,放言高論,意氣風發,引人側目,也讓校方擔心衝過頭,輔導校內三家學生報刊合組成「新聞人報社」。三十九年來,報社依舊存在,報紙繼續發行,是台灣學生自力辦報的奇蹟。
創辦「新聞人」的沈守訓,畢業後投身商場,但心繫新聞界,時常返校鼓勵學弟妹。在報禁時代,他就想同時推出七分周報,輪流從周一到周日出版,串連成變相的日報,雖然這個弘願未能實現,但分散在新聞媒體的夥伴們,始終沒有忘記這位老友的雄心壯志,也常打聽他的近況。想不到竟然聽到他早走一步的消息。
去年五月起,我在人間福報的副刊發表〈新聞人隨筆〉,多次想寫沈守訓,但因為覺得多年不見而作罷,心裡卻惦念著老友。我高中時,和守訓參加嘉義地區國語文競賽,兩人分獲作文、閱讀首名,代表嘉義參加全省大賽;同時進入世新就讀後,都醉心辦報,每周出版數千分的周報,紙張、印刷費負擔不輕,守訓一肩扛起周轉的重擔,學生哪有多餘的錢,他在中學教英文的未婚妻,薪水也經常貼進去。《新聞人》能傳承至今,守訓當年扎下的根基功不可沒。
守訓有口才和組織力,他雄辯滔滔,深具煽動力,讓人聯想到革命先行者。大學時代,他帶著《新聞人》幹部逐班演說、擺攤,吸收許多創刊夥伴,大家分頭跑新聞、編報紙、拉廣告、推報份,一份剛創刊的學生報能吸引數千多位訂戶,在台灣各大學算是創舉。
為了凝聚社員向心力、提升新聞專業技能,《新聞人》定期辦理記者營等聯誼和社員、幹部訓練。有次到鷺鷥潭露營,我因上課而較晚報到,從學校搭客運趕到北宜公路小格頭站下溪谷時,夜色已深,當我在渡頭徬徨無計時,一葉扁舟盪漾而至,是沈守訓伐船來接我。鄭愁予詩〈殘堡〉,他自己譜曲,用沙啞蒼勁的嗓子一唱,充滿歷史感,不像是我們當年二十歲的年紀。後來,我夜訪神州詩社傳唱,和詩友黃昏星擊節高歌,每至「趁夜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慷慨激昂處,壯懷讓風雲變色!
世居嘉義縣竹崎鄉灣橋村的沈守訓,少年就懷抱大志,景仰世新校長成舍我「帶十萬枝筆回大陸」弘願,立志為先鋒,因而廣邀同學辦報。我剛要接世新文藝社長,他邀我辦報並主持副刊編務,這個決定,對我後來的文字工作發生根本性的影響。
我從小愛讀愛寫,進入世新,如魚得水,常趁假日帶稿紙、饅頭、開水上仙跡岩,在閱覽室找一角安靜處寫作,下山時將稿件投郵,承蒙多家報社刊登。高信疆主持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常刊登我小說,讓我以為會走寫作這條路。但是辦報占去時間、精力,文字風格也轉向報導性,逐漸和純文學分道揚鑣。
雖然萬般不捨,沈守訓終究還是走了。回想大陸友人轉來他去年三月二十六日在湖南湘潭大學校園商業文化節開幕致辭說:「有錢真好,但要取之有道;真正的大商人往往是以誠致勝。」讓我對這位轉型從商的新聞人,更添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