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捷運站,看到一個菲傭和一個老奶奶用雨傘互刺。她們的身體比她們的雨傘更像武器。我站在她們身後,想知道她們怎麼了,想知道我能不能幫忙什麼。菲傭要老奶奶別亂跑,因為家人就要開車來接了。可是老奶奶不知道為什麼不理會菲傭的話,拚命想要掙脫她的攔阻,自己搭捷運回家。她們拿著雨傘相互推拉,有意無意地用傘柄揮打對方,好像不只是希望事情如願,還有一些私欲,令她們渴望失控,去傷害對方。
三年前,我的奶奶中風時,家裡請了菲傭來照護她。奶奶和菲傭也常常陷入這種無愛的拉扯之中。奶奶老是擺出一副寧可被整個世界遺棄也不要菲傭在她身邊的頑固姿態,菲傭操著不標準的國語口音總是不耐煩又別無他法地守在一個待她惡劣的老人身邊。她們相互鄙棄,仍舊時時刻刻被迫相守。兩人都像在等待對方被逼到極限,能讓自己回到獨立的狀態。可是她們一直沒有察覺,她們的衝突不存在臨界點,受難也是。
當我發現我其實什麼都不能干涉的時候,我離開了捷運站的菲傭和老奶奶。沒有多久,她們搭乘手扶梯來到捷運站入口,菲傭不斷叨唸老奶奶,老奶奶把她推開,強硬地直視前方。停頓之後,老奶奶隨即轉身,蹣跚地步下樓梯。菲傭在老奶奶身後,抱怨為什麼要爬上爬下,卻還是伸手攙扶行動不便的老奶奶。老奶奶吃力地走下樓梯之後,又轉身搭乘手扶梯上來。這樣反覆循環地上下樓梯,成了一種自虐虐人的武器。她不知道要怎麼脫離的,是身邊的這個人,還是她自己的命運?
我不忍心每一個停頓,都陷入深淵。我難以想像停頓之後,度過一天,度過每一天。我坐在捷運站,想到清晨颱風還沒來,我到對面的小攤販買了幾把芹菜。雨開始下了。我跟奶奶在廚房切洗蔬果。奶奶拔掉芹菜的小葉片,放在鐵碗裡頭。她不知道要不要留下的,就放在那裡。她的停頓,於是有了安身之處。我多希望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可以承接停頓的碗,有底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