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
因避亂攜眷飄洋過海
十年前
又捲入移民浪潮結伴落籍異鄉
在溫哥華酒樓的午後
跟你幸會同桌惜緣飲茶數天
才提起這段塵封的往事
鄰座也是相同的髮膚
嘈雜的腔調有異而已
都是棲遲在此浪跡
熱忱地問候你
何時可落葉返鄉
回此岸或返彼岸
剛端起的熱茶
霧溼了飛蚊症的鏡片
再問及下一個行程
你咧著嘴
用有繭的老手
筆直地指一指窗外的蒼天
頓時讓我也鼻酸一陣子
——選自王憲陽著《千禧詩集》二○○○年十二月,藍星詩社出版
※詩人
王憲陽(一九四一~)歷任國小、中學教師、聯廣公司AE,後創業天亨紡織貿易公司。寫作甚早,二十一歲便可結集出版詩集,至今已出版《走索者》、《千燈》、《愛心》、《紅塵塵紅》、《千禧詩集》等五本詩集。為藍星詩社老社員,創作文類以詩為主,兼及散文。
此詩發表於一九九四年。詩中「四十五年前/因避亂攜眷飄洋過海」,指的是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府自中國大陸敗退,二百五十萬軍民的大遷徙來台。再者,一九七五年越南被越共攻陷,國民黨政府政戰首長王上將,為強化反共情緒,鞏固國民黨政府在台灣的威權統治,策畫性地虛構了一封一個名叫「阮天仇」的越南難民的絕筆書《南海血書》(後被作者親口證實為偽造作品),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以譯文之名刊登在《中央日報》副刊上,譯者謂該絕筆書為其弟出海打魚時,在南中國海的一個珊瑚礁上撿到的。絕筆書中述及執筆者之祖母、父母、兄嫂、姪女等等一家人,是怎樣死於越共的殘酷手段下,阮天仇和其兒子與一批難民乘船逃難,在怒濤上飄流到一個珊瑚礁上,但兒子在數天後痛苦死去,屍體被飢餓的難民搶食,難民也陸續死亡,最後阮天仇也死亡。
《南海血書》不但成為當時國中小學生的必讀書籍,公務機關也大量發放,單行本甚至銷售達二十萬多冊。其內容強烈暗示越戰命運可能會降臨台灣,挑起台灣住民的敏感神經。以致在次年(一九七九)忽來的台美斷交、中美建交時,而《南海血書》的驚恐氛圍仍在。台灣少了美國靠山,恐慌台灣將而被中共併吞,有錢、有能力去國生活者,就變賣房產紛紛移民,故有詩中之「十年前/又捲入移民浪潮結伴落籍異鄉。」
※品詩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在其電影哲學裡認為,一個偉大的電影作者不僅是藝術家,同時還是運用「運動—影像」和「時間—影像」進行思考的思想家。一個有能量的詩人也當如是觀,詩人用文字譯寫影像(人、物、空間)以及時間形塑出的運動,完成其詩境及其生發的意義思想。
第一節,詩人便已營造出了午後酒樓裡,多桌在此落籍異鄉的中國老者,聚桌飲茶聞聊打發時間的場景,嘈雜「塵封的往事」,以同省藉的腔調聲音話語在空間競相交談。一般髮膚來自中國老者的「運動—影像」和「時間—影像」,近乎占據了酒樓的空間,嘈雜聲音棲息茶桌的身影,由之總體的凝固出他們飛翔的人生浪跡,已止於此地的濃濃意味。
第二節,詩人問及「何時可落葉返鄉/回此岸或返彼岸」、「再問及下一個行程」。被問者一時被掀開茶碗蓋升出的蒸氣給「霧」住了,也「霧溼了飛蚊症的鏡片」,在「霧」茫茫中,「咧著嘴/用有繭的老手/筆直地指一指窗外的蒼天」,詩人領悟了他(們)的答案,詩人「頓時讓我也鼻酸一陣子,落葉歸不了根」。
整首詩活現了詩人在溫哥華酒樓巧遇中國老者的場景,同時也呈現了那場景世界裡老人的命運意涵。詩味詩境交加融合,鼻酸的詩味濃得讓讀者化不開來。
詩人不愧為詩家高手,以合宜巧妙的語言形式,完全掌握了因時事落籍異國老人的悲涼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