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
慣性地把床頭倒著的全家福照片立起。那每日因為胡亂拍打鬧鐘而造成的後遺症。原本也想試著挪個位置,挪到與鬧鐘距離較遠的地方,但是,一想到或許再過不久,大兒子、二兒子還有在那個跑去澳洲假期打工的小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就會回來看他了,他又捨不得把這張全家福自鬧鐘旁移開了。
在美國時養成的早睡早起習慣,回台灣後也一直如此。唯一克制自己戒掉的,是從一星期逛一次美式量販賣場,延遲到半年才進場採買一次。這多少能在空間上彌補點思念孩子們的心情。這樣令他想起在美國與孩子們一道採買的時光。他知道這樣不好。
下床。
一邊打開廣播,收聽今日的氣象資訊,一邊整備服裝、盥洗,以及簡單攜帶的早點。七點半,他會準時出現在巷口的便利店前。等待同一時間、同一款式、連司機穿著也一成不變的箱型車駛來,然後上車。
「那麼早啊?康叔?」總是擠在最裡面的小伙子叫Jimmy,淡淡沒什麼朝氣地像執行公事般打著招呼。
「早啊,Jimmy,不都是這樣?」現在年輕人都這樣嗎?他心不在焉地應答,低著頭確認身上帶的配件。上半身應穿戴的有:袖套、手套、口罩、墨鏡和棒球帽。下半身是百慕達短褲搭統長及膝的涼感透氣襪,腰間繫有盛滿冰鎮薑母茶的保溫水壺、背後則簡單綁著一架給孫子小時候坐的塑膠組合板凳、鑰匙,和幾枚銅板。該帶的都帶齊了,鏗瑯鏗瑯地隨著路途顛簸發出單調的韻律。
乾淨的清晨,後車廂裡陸續擠滿人。
「那個,」副駕駛座上的陌生臉孔,吃力地擠過身子回頭看看康叔他們。為了要放置廣告看板和傳單,車廂裡人們不規則侷促在不能稱之為座位的空間中,勉強側起耳朵。
「今天的路線和據點,還是一樣,原則上,這個月都會是這幾個地方。」車內除了冷氣風扇聲呼嘯,排擠出悶熱的空氣,每個人都安靜地盯著窗外。像是聽著。
「比較不一樣的是康叔,」
「資料上面說,康叔你好像剛過完八十歲生日吧?」他點點頭。
「那,你今天開始就不用再揹三明治看板啦!」陌生的臉孔尷尬地環視著其他幾個人,點點頭繼續說。
「但是據點維持不變,那阿珠?阿珠在嗎?」
「嗯?我在這裡。」同樣穿戴整齊、全副武裝的阿珠,是個年近六十,個頭嬌小卻顯得幹練精神的女性。已經是三個孫子的阿嬤了。要不是孩子們爭著要她帶孫子,她實在不願再出來工作。
「不帶孫子就沒錢喔!」記得某一天早餐,她轉述兒子們對她說的。
「不然阿寶姨和康叔交換吧?這樣錢也較多,你們覺得呢?」這個陌生臉孔,後來知道他叫尚億,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不好吧?人家都已經當嬤了,這個」康叔略帶歉疚地提出異議,其他人則默不作聲地,看看窗外,看看阿寶,也看看康叔。
「那你們有誰自願跟康叔換呢?公司規定是這樣,anyway,橫要有人揹三明治就對了!」尚億低頭翻著資料,帶著不合氣氛的美式口音說。
「我是可以啦,這沒關係啦,也不是說多費力啦」阿寶悠悠地繼續說。
「不過多是多多少?」
「一樣啊!之前康叔領多少,就給你多少。」
「不過康叔你這樣是變相減薪哦!沒問題吧?」他想,自己起初也是從發傳單做起的,對此沒再表示什麼。
「歐。這樣啊。那就歹勢啦!」阿寶看著窗外,從背包裡挑出一片從嘴巴連著下巴到頸部的遮陽兜,甩了甩,令車內揚起一陣塵沙。
「不過話說回來,康叔你已經八十啦?也該休息了吧,怎麼偏偏每一班都還看得到你啊?」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轉頭對他說。這還是那麼久以來康叔跟他頭一次交談。
「沒辦法,存款都投資在孩子身上了。之前還去應徵過大廈保全咧,但是人家要年輕精壯的,哪要我這種的呢?」
「哎呀,我們都是該叫小朋友照顧的年紀啦!還出來打拚?真是想沒啊!」阿寶也隔著遮陽兜含糊地說。
「跟妳差不多意思啦!另一半早走,學不會一個人生活」
「年輕的又不想跟我們一起,對不?」阿寶搶著說,眼睛隔著墨鏡卻瞅了Jimmy一眼。
「也不是啦,之前也和他們在美國待了有一陣子。」
「開始還不錯,啊孫子大了,兩個兒子又隔得遠,都丟給同一個照顧,又好像是我自己的問題啦!」
「老婆走了以後,不知道怎麼,自己一個就變得怪怪的。」
「是歐」作嬤的阿寶發出了略懂非懂的呼吸聲。
「加上那裡做什麼都要英文,起居環境是不錯,但是說到獨自生活,還是有點難啦!」
「哪會?就東玩玩,西玩玩就好啦!不然哪那麼多人搶著移民啊?傻了才回來啦你!」年輕的Jimmy聽不下去兩個老人的對話,終於忍不住摘下耳機說。
「要玩,也得有人陪啊!起初,老伴還在,一次陪兩個倒還可能划算,等到老婆走了,他們或許也覺得,養老院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裡面都是外國人,怎麼會住得習慣?」康叔本能地數著車子已經陸續經過熟悉的街口,便開始清點他該帶下車的看板。
「好啦!就這個路口。」尚億點著傳單,塞給那個中年人說。
「上午兩千張,中午會繞過來幫你補足份數,還有便當,就這樣。」
後車廂一打開,便是陣熱風猛然塞進車內。中年人接過傳單,什麼也沒多說,看看其他人,順手帶上車門,一下子消失在車陣之中。
「後來就決定回來了。」康叔也不管沒人在聽,自顧自地說。
勉強租了間三十多年的舊公寓五樓,近二十坪的空間,一個人無論負擔和起居起來,倒也足夠。起初,舉凡煮飯、燒菜、洗衣、家事,全都一手包辦,忙著忙著只覺得身體愈來愈沉、精神也顯得倦弱許多,終於,能外食的外食、能送洗的送洗,好不容易拜託定期打掃公寓那位小自己沒幾歲的女工,順便連自己的住家也一併打掃,另外算錢給她。
加上兒子們定期匯來的金額,隨著孫子漸長而成反比遞減、定期的保險、通勤往返的車費,那些規畫中儲蓄的退休薪俸只顯得日益消瘦。他甚至虛弱得無法再等搭公車,承受那公車的劇烈搖晃,而利用他唯一的健康?站立,來賺取平衡生活的所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