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上世紀三○年代的書,似乎歲月也蒼茫幽靜下來。
那晚,是讀周作人的《苦雨》集,不知什麼時候,窗外竟真的下起雨來。知道的時候,雨點已有些大了,但節奏卻是不緊不慢。夜世界的冥冥裡,奏著某種浩大而深沉的天籟,穿透人世的寂靜,沸響在茫茫的心頭……不禁放下書來,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周先生提到的虱子來。
〈虱子〉是他草木魚蟲系列散文之二篇,筆尖微微拖出了一顆歷史的塵埃。宋徽宗被金國擄去,在後來徽、欽二帝埋骨異域的五國城給舊臣寫信:「朕身上生蟲,形如琵琶。」
被擄後,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飢寒窘迫,被侮辱、被損害,他身上長滿了虱子。然而大半生優裕閒適的帝王生活,他竟然不知道那爬得滿頭滿身,不停擾齧著自己的蟲子叫作虱子!而琵琶、歌舞、美人過去卻是見多了,所以自然聯想到琵琶。
初見用「琵琶」二字來形容虱子,突然的愉悅著,連連稱似!小時候,頭上也是生過虱子的,這貌似可愛憨厚的蠢物,與叔伯輩的跳蚤之狡詐機智大不相同。捫一枚在掌心,灰灰色,肥拙如土鱉,挺老實,都已經捉住了還認真地爬呢!用琵琶形容牠的長相,最是絕妙!
笑過卻悲涼漸侵,直抵心底。虱子是窮人的專利,而曾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的大宋皇帝,竟也有這樣的時候!不知這話真是徽宗說的呢?還是遺民託詞對故國含淚含痛的悲涼懷念?歷史上,多的是朝代更替,似乎宋人的懷故情結更為深沉、悠遠、蒼涼。
在宋亡之後很多年,民間流傳的很多文字裡都飽含著深深的追憶,追憶宋存時東京的煙柳繁華、人物埠盛、名士風流……比如「虱子」,記錄這段話的人偏偏設計成徽宗拿牠叫「琵琶」,真是曠古奇慟!
同是三○年代作家的張愛玲也提到虱子,「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對照起來,一樣的使人無言,彷彿於酒酣耳熱、騰鬧囂喧中一句驀然、冷浸、蒼涼的說破。
人生的過程其實每個人多是一樣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盛宴高朋……而幽靜獨思自處時,一樣的寂寥,說不清,難以自圓,難以自滿,能抓住什麼?
悲喜浮上心頭,恍恍惚惚,竟無法分辨……那夜,放下了書,在滴淚中酣甜睡去。次日,初陽依舊,映得一室「新雪」,耀眼的白光眩暈了醒來時霧一樣的眼睛。忽然有一種清澈、遼闊的幸福,浩浩蕩蕩,從心間湧出、彌漫……
悲喜,原來竟是互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