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裡講過負荊請罪的故事。戰國時代趙國的藺相如因功封為上卿,地位在老將廉頗之上,廉頗不服,很多次意圖當眾羞辱之,而藺相如以國事為重,每次都隱忍退讓,他的做法感動了廉頗,親自脫了上衣,光著背,負荊至藺相如家請罪。這則故事傳為歷史美談。
廉頗與藺相如的故事,根據以前的說法是藺相如比較偉大,他能以國事為重,對廉頗的挑釁百般忍讓,這是何等胸襟;但我以現代人的觀點,卻認為廉頗這個老將軍比較偉大。一個地位很高的老將軍,認為自己錯了,竟然敢於負荊認錯;負荊的意思是要打要罵,隨你處置,如此光明磊落的人格,古今中外的確稀有。能原諒別人很不容易,但一個人能主動認錯道歉,卻更不容易。
「道歉學」是當代哲學和社會學的新興領域,西方學者發現古代人根本沒有一個字來形容道歉這種行為,這當然表示道歉這種行為在西方出現得較晚。後來道歉這個字apology,它最初的意思是「辯護」,一直到文藝復興後期的十六世紀,這個字才產生「道歉」的新義。由語言和行為的歷史可以想像到古人做事都認為自己一定對,因而只會辯護;直到十六世紀後逐漸都市化,人的互動增加,相互的摩擦與傷害開始變多,這時候人對相互的傷害必須有的「道歉」觀念才開始出現。
不過,研究「道歉學」的學者發現,現在的人雖然知道了道歉的觀念,許多人也把I am sorry這句話掛在嘴上,特別是年輕的學生都知道做錯事就應道歉。但真正的道歉在任何社會都極為稀少:
(一)人們說I am sorry,多半只是一種禮貌式的說法,但要他們為犯錯真道歉,大家則會猶豫,寧願去硬拗詭辯,也不道歉。在政治上更是常見。
(二)在政治上有權力的人,基本上都延續了古代王權及教權時代的傳統,認為國王和教皇,不可能犯錯(Infallibility),他們既然「不可能犯錯」,就表示他們一定對,為何還要道歉。
(三)在歷史上,一個政府無論犯了多大的錯誤,從無人道歉認錯,現在雖然王權時代及教權時代已過,有權力的人及政府仍然不會道歉認錯。
(四)「道歉學」發現,有權力的人所以犯錯也不會道歉,最主要的原因乃是他們有個心理障礙,如果道歉,他們就可能被認為愚蠢,一旦被認為愚蠢,就表示他們在最基本的資格上已出現危機。為了避免被認為愚蠢不夠格,他們遂只好錯也要錯到底的硬搞下去。因此,犯錯而不道歉,其實牽涉到的是更基本的資格問題,他們為了保衛自己的資格,只好硬著頭皮硬撐到底。
因此,在政治上要有權力的人犯錯而道歉,實在太難了。無論政治犯錯或政策犯錯,最後都牽涉到身分的正當性,那是政治人物承擔不了的責任,全世界那麼多政治人物寧願硬拗詭扯,就是不肯認錯,原因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