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擺在及格邊緣,我只能打電話回家哭訴。母親一改過去要求甚嚴的慣性,頭一次說,「能過,能畢業就好了。」我為這話無比感激。男同學告訴我,他打回中部老家,他的父親安慰他,唉,念不下去的話,至少家裡還有一塊田給你種哪。另一女孩說,她邊哭邊讀,好氣自己念不完,結果哭到眼睛痠腫,便失守睡著了。
學期末,態勢漸漸明朗,我的大體解剖低空飛過,不需暑修。但我的信心早已蔫死、自根柢整株壞去,打從心底不相信自己能再考好。縱使大四之後,筆試分數稍稍有點起色,而自大五進入醫院見習,分數幾近主觀給分,於是個別差異不再明顯,每人皆落於八九十這般區間……
不知不覺,我竟周期性地作起無法應試的夢。待我發覺,它已牢牢生根,抓附我的腦髓,拔也拔不去。
一晃經年。距離畢業後那場勞心瘁力、令人全身緊繃的醫師國考已經四年有餘,去年年底,我又得進行閉關,認真讀書近兩個月,除工作念書外,其餘邀約遊樂儘量不碰不聽不答應,所有空檔皆坐在桌前,為對付家庭醫學專科考試。儘管自律若此,我依舊讀到心焦異常,煩躁不安,只覺年歲稍長、記憶力速速滑落,直想迎戰來個大解脫;卻又不住要時時揣想著:筆試與間隔兩周後的口試,這折騰人的分期關卡,究竟過不過得去呢?
十二月中,住院醫師們慎重以對,北上赴考。口試間裡,我們接下考官時而凌厲時而寬容的問題,答得肉跳心驚。結束時,考官們低聲商討片刻,隨後跟出的考場助理則一臉笑意,「某醫師你可以離開了。」她的話語像極解咒令,我箍緊的全身肌理和竅目在那一瞬唰地全鬆開了。步出考場,戰友與我在街頭同聲舉手歡呼,我欣快地想,這或許會是我最後一個至大至重要的考試?再來,我想不到了。
暫時,我忘得乾乾淨淨。
偶然,心念陡地一轉,我會記起這件事:聯考前,補習班找來當屆大七的學長,意在為浮躁的大家打氣。那些艱困克己的讀書經驗怎麼說的我都忘了,惟記得學長提起,即便他已念到大七,有時,他還作夢,夢中仍在重考班與聯考拚搏,繼而夜半驚醒,一睜眼遁回現實,才發覺自己好好躺在床上,醫學系都快畢業了。
原來,忘不掉的,不只有我。
只在掙開那當下,我們會把它忘得一乾二淨。然負傷的回憶成了夢,紀念了這所有。它要提醒,它要反覆,就算肉身苦痛已過,恐懼也會潛入深深意識裡,划著四肢,時不時露出水面,齜牙換氣。
所以我知道,那些夢都會再來。如張愛玲說的,它像一隻來訪過的獸,認得了路,在許多個夜半,抽動牠的鼻頭,咻咻地嗅著牠來時的路徑。
牠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