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時期讀張愛玲,總覺得張的詞句特別出人意料,卻又恰當妥帖,除此無它。而現今重新翻看張愛玲的小說,更多了許多會心一笑以及感慨自己所不能言說的東西在其筆下那樣輕靈地托出,還有那一些原不曾細緻看到而深覺自己其實也有這樣境遇的感傷。
國內的評論家總是挖掘作者身處的時代背景的種種政治文化對作者思想上的影響,而國外則喜歡從人性出發,從作者的經歷來剖析其內心世界,特別愛用佛洛依德那一套來分析,這樣的書看過得太多了。我沒有特意去考究,也不願去理性的分析,總覺得張愛玲的文字太感性太藝術,經不起這樣理性的剖析,只是將心比心,來感受那些透過文字所散發出的氣息。
想起《傾城之戀》經歷了香港淪陷這樣的一個背景,確實稱得上傾城。是兩個精明的男女故事,文章寫於一九四三年九月,我沒去考據張愛玲與胡蘭成是發生在哪個時間,卻總感覺故事中有他們的影子。柳原是有過妻子的,流蘇一直所害怕的也是柳原不能與她結婚,而只是想把她當成情人,這樣不倫不類的結果。胡蘭成原也是有妻子的,而且還有個護士的小情人。總覺得流蘇那許多的感受和心境都是張愛玲自己曾有過的。想起流蘇還真是一個道地的舊上海的女子,精明的計畫經營著自己的一身,矜持的計較著許多得失,而當感情來臨的時候,再怎麼精明都淪陷了,原先所計較的也顧不得了。張愛玲是仁慈的,她給了流蘇一個稱得上好的結局,也許這也是她自己所希望而得不到的結局,讓它在流蘇身上實現了。
原來總覺得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是道地的舊上海女子,現在才恍然,真正舊上海的女子也只有張愛玲才能塑造。王琦瑤比之流蘇多了許多哲性,少了許多女子該有的精明而顯得虛假蒼白。試想一個明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道理的女人又怎麼會去參加上海小姐的競選,會淪落成李主任的情婦,又怎麼會與康明遜那樣不記後果的瘋狂,怎麼會跟老克勒那麼的荒唐。王琦瑤身上所體現的只不過是她在文革大躍進那種年代也不忘記用蛋清敷手,召開沙龍,製作精致的西點下午茶,這樣的小資表像罷了。而流蘇那種小女子的精明,那種計較,那種對自己人生的經營,徹徹底底的一個舊上海女子的形象,那種聰明卻又不大氣的可愛,原先的離婚是因為她受過新教育,計較名分則是因為她還是出生在大家族的原因。
我喜歡她與柳原之間的曖昧對話,那關於斷垣的情景讓我想起了《花樣年華》中的蘇利珍靠在夜幕下的街牆,想起了周慕雲在吳哥窟的徘徊。「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成好女人。「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三分病態。」這一系列的對白以及對「執子之手」的解釋,以及開頭結尾中談到的胡琴「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酘酘一座城的覆滅,成全了他和她的愛情,在悠悠的民國舊夢中,歡笑和分離,原來都不過是一枕黃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