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寒假也結束了。開學的前一天，妳問妹妹還有水果糖嗎？妹妹搖搖頭，轉身拿出一個紅色的豬公給妳，裡面裝著少許的零錢。妳記得這個透明的塑膠豬公，是母親在夜市裡買給妳和妹妹的，而妳的是紫色的。妳們數完豬公裡的零錢發現不夠十塊，妳打開書包、鉛筆盒、抽屜，翻找所有妳可能放零錢的地方仍舊是一無所獲。最後，妳走到客廳，在父親習慣躺臥的沙發上四處搜索，終於找到了一枚十元硬幣。妳愉悅地和妹妹約定，明天會去學校對面的便利商店買水果糖給她。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妳很喜歡紫色。

紫色是由最受歡迎的紅色和藍色組成的，但看到紫色的時候，我們看不到紅色也看不到藍色。因此妳知道美好的事物，組合在一起，並不見得人人喜歡，成為超級受歡迎的顏色。這道理套用在妳的家庭也是相當合適的，因為父親和母親都令妳喜歡，但是，他們有時卻會讓妳很難過。

不過，每當父親用一些類似「水龍頭沒有關好」、「回家沒有先去洗澡」、「冰箱門忘了關」、「垃圾沒有丟到垃圾桶」……等等小事情責備妳時，或是，母親因為聯絡簿上出現班導師寫的紅字：「上課吵鬧」、「忘記帶手帕」、「忘記剪指甲」而碎碎念時，妳往往不會太難過，因為妳知道，隔天早上，妳的書桌上將會多一顆水果糖。

妹妹的性格天生就擁有一種相當溫柔體貼的成分，她會將水果糖用衛生紙包好，並且貼上一張她很喜歡的貼紙，避免禮物被妳當成垃圾。偶爾在情況較糟時，例如：忘記寫作業，或是沒帶課本、美勞用具，妹妹會給妳兩顆牛奶糖。

開學後，妳和妹妹便沒有祕密基地了，生活中大部分的時間，妳會在學校裡，而妹妹將在幼稚園度過。妳的學校生活，因為數學課成為妳生命中第一個難關，使妳暗自萌生逃學的念頭，但妳並沒有勇氣真正執行那樣的念頭。



妳開始對黑暗特別感興趣，有時，在並不是特別想睡的時刻，妳會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像在走過一條蜿蜒的山路後，到達一座神祕的森林，並且在一棵綠蔭遮天的大樹裡找到一個乾爽的樹洞，非常適合作為妳和妹妹新的祕密基地。妳將會和妹妹分享這個好消息，然後，如果妳擦亮火柴，點燃一堆落葉假裝是營火，妳和妹妹便會開始圍著營火跳舞慶祝，像是兩位倖存的原始人得以重建部落般的開心。

妹妹也很喜歡妳的幻想，因為妳口中那些虛擬的空間像萬花筒一樣，彼此反覆折射，使得無聊的日常生活因而發出超現實的光彩。有天晚上，妳們躺在床上，共同蓋著一條棉被，閉上眼睛跟對方分享自己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一匹有翅膀的豬。」

「對，我正在騎牠。」

「那妳看見樹屋了嗎？」

「有喔。」

「我也看見了，裡面有一個巫婆。」

妳不確定妹妹看見的景象究竟有沒有跟妳一模一樣，但妳知道無論妳說了什麼，妹妹都會認同，而妹妹說了什麼，妳也都會相信並加以補充，因為這個遊戲的前提是：看得見的才是聰明人，而妳們都不想當笨蛋。

這個遊戲在妳空乏困頓的小學生活裡，帶給妳小小的幸福感，至今依然回味無窮。妳們有幾次不小心在遊戲進行的途中沉沉睡去，也有幾次被意外打擾，比如：父親在夜裡的大聲吼叫。

那時父親和母親結婚十年，平均每三天就吵架一次，如果母親不在家，父親就罵妳和妹妹。每當妳們被責罵時，妳和妹妹都不敢直視或偷瞄父親的眼睛，生怕父親抽出藤條或水管，往妳們身上揮去。因為父親的緣故，妳相信人生氣時就會有飛上天空的力量，妳相信父親很久以前是一架轟炸機。

後來，妳在很多時刻，聽見飛機飛行的聲音，還會不期然的想起父親的臉。他說，妳們再不念書，我就要被妳們氣死回天上去了，或者，我要把妳們打到天上去。這就是父親來自天上的證據。



自從失去爺爺家的神廳祕密基地，也就是從弟弟出生的冬天之後，妳與妹妹便失去犯規的樂趣，和慢慢品嘗糖果的寧靜時刻。於是，妳開始覺得，妳們的幻想遊戲都是為了彌補沒有基地的失落。特別是當妳看到父母吵架後，父親鑽入汽車中抽菸，香菸的火光像螢火蟲明滅閃爍，這時妳的感傷就會變得特別濃稠。

妳們試過很多方法，想在家裡捕捉片刻的安靜，重建基地，例如：妳和妹妹曾經將床上的棉被搭成防空洞，一起進去避難；也曾清空母親衣櫃裡的衣服，一起躲在裡面……。可惜以上方法都無法讓妳們找到真正純粹的寧靜，最後，妳們只好決定以屋頂的空地作為新的基地，即使那裡當天色暗了之後會聚集很多蚊子，且常聽到鄰居打罵小孩或吵架的聲音，可是，那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離菩薩也最近，於是，妳們覺得不安靜也無妨。

當妳們正要進行重建基地的儀式，妳們才發現妳們沒有《高王觀世音真經》，也沒有木魚。

「這樣沒關係吧？」

「阿彌陀佛會原諒我們。祂是神明。」

那年妳七歲，妹妹五歲，妳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妳們最想念的地方是爺爺家的神廳，妳們最喜歡的遊戲是幻想。學校的後面是妳們家，妳們家的後面是一條防火巷，防火巷分開妳們家與背後的鄰居，而妳們家和正背後的鄰居處得特別糟糕，因為你們兩家互相覺得對方非常吵鬧。

因為有了新的基地，妳和妹妹發明了新的遊戲，妳們喜歡在屋頂合掌站立，像兩根天線安安靜靜，一邊細聞著眾多飯菜香味，猜測鄰居今晚的菜色，一邊竊聽附近家庭裡吵鬧的聲音。同時，在妳們所能抵達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睜大眼睛靜靜等待天色的變換，最後，妳知道，妹妹會拿出水果糖，與妳一起品嘗這美好的時刻。

「死老猴，你是不是人呀！」

「閉嘴。再吵把妳吊起來打。」

「滾，不然我就叫警察把你抓走。」

「警察很忙，不會來啦。」

「妳娘，干妳屁事。」

「媽，哥哥罵妳，快來扁他。」

那些年，當妳和妹妹聽到這些莫名其妙的對話時，妳們都笑了，因為妳們終於發覺其實所有人的家庭都跟妳們家一樣不安靜，妳們的家庭一點都不奇怪。很多年以後，妳們家中慢慢演化成兩種人，一種人生氣就大吼大叫，像爸爸；一種人幾乎都不說話，像是啞巴，像媽媽。而妳和妹妹也變得愈來愈像啞巴，但妳知道妳們不是啞巴，妳們只是反覆的練習在所有時間、所有地方，都能一起安靜的品嘗水果糖或牛奶糖，最後，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敲響心中的木魚，向神明祈禱。

「離婆離婆帝。求訶求訶帝。陀羅尼帝。尼訶羅帝。毘離尼帝。摩訶伽帝。真陵乾帝。娑婆訶……持誦滿千遍，重罪皆消滅，厚福堅信者，專供受持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