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個刺風冷雨的晚上,母親接到電話,赤著腳,就跑進一片滂沱大雨裡,父親因為趕著交貨,在工廠裡熬了幾夜沒睡,突然性休克,昏倒後卻再也沒醒來,母親受不了打擊,整晚在醫院伴著沒有了生命跡象的父親,人衰老的過程應該是緩慢而漸近的,但那夜之後,母親突然間的老了,原本瘦小的身形,更是低矮了下去。
就在她感到無比絕望時,她看見住同條巷子的何嬸牽著母親的手,從遠處慢慢地穿過馬路走了過來。
「妳母親病了是嗎,我看她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她緊緊拉住何嬸的手,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眼窩裡就淺淺地存了一層淚。
母親身後是一個明黃色的皮袋,袋口繫得緊,費了一番功夫,母親才願意鬆手,母親的眼神是糊塗的,卻又見不著底:「都是一些垃圾,要拿去扔了。」
她將皮袋撐開,手卻僵在了半空,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一疊寫滿了字,加工粗糙的卡片,亮片斑斑駁駁地脫落了一半,字體也歪歪斜斜,都是她用奇異筆寫下的,媽媽,母親節快樂,媽媽,生日快樂!上頭的折痕磨出了毛邊,以前母親卻總說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皮袋夾層還有大哥去當兵的那天早晨,母親為大哥送行時所買的月台票,那時母親的頭髮被風吹亂了,眼淚等到火車走遠了也沒停過,然後,她的手在袋裡探到了底,拿出幾個泛著霉味,小學家政課要縫的布娃娃,她的手藝拙劣,拎著個開膛破肚的娃娃就回家跟母親求救,裡頭充填的棉花一團一團露出頭,樣子很是滑稽。母親總在睡前,一針一線,嚴嚴實實的幫她把娃娃縫綴得完美無缺,再幫她放進書包裡。
眼前每一樣舊物,都滿是親情的輪廓,媽,這些,丟不得啊。
天空飄來一片無際的陰影,點點光亮在厚重的雲層裡隱約閃動著,想突圍而出,母親突然用那雙因著長期搬貨洗菜,而粗礪如沙紙般的手,抹著她的臉頰說,妳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就在路上哭啊?
那一剎那,她又看見那個熟悉又清亮的眼神,母親還是以前的母親,那個陪著她度過許許多多難關的母親,母親懊惱的用手敲搥著頭部,媽,妳做什麼?她趕忙拿下母親的手。
「不知道那不對勁,就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對了。」
母親倒在她的懷裡嚶嚶的哭著,那一刻開始,她接受了母親是孩子,而她才是母親。
自從母親走失後,她為母親申請了看護,在這之前,白天就讓母親給阿姨照顧。
阿姨拿了一本失智協會的活動手冊給她,見她臉色微慍,沉吟了半晌說:「現在許多機構都為失智病患辦一些活動,既健康,又能出去走走,上回醫生不是說了,認識的人愈多,經常參加社交活動,神智老化的速度也會緩慢些。」
她聽完,精神便漸漸鬆馳下來,只要母親不被人折騰,只要母親能感受快樂,她沒有不贊同的理由。
園遊會當天,幾朵太陽花開在湛藍的天空裡,把老人們長期在家的委頓都舔乾了。復健師和義工們,耐心的帶領老人做著簡單的柔軟體操,嘴裡念著口訣:摸摸頭摸摸頭、讓你頭腦變靈光,摸摸眼摸摸眼、讓你看得遠又清……許多老人做得慢,身體抖抖索索的,但羞澀的臉上出現了紅潤之色,嘴裡的喘著氣,深刻的皺紋裡是掩藏不住的快樂。
母親對每個攤位都充滿好奇,不時在幾個攤位間走走停停,最後被一個布置成福利社的攤位給吸引,義工們用代幣教老人如何在市場購物和算術,母親一眼就選中了條湖水綠的紗巾,聽到義工說錢不夠,居然一把搶下隔避一位老伯手裡的代幣,代幣咚咚幾聲墜到地上,老伯叫喊了一聲說:「強盜,搶錢啊。」她忍住嘴角的笑意,百般勸說,母親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身體躲來躲去,始終不肯將手裡的代幣交出,把四周的人都逗笑了。
園遊會結束後,她挽著母親,走在暮色初起的公園裡,她發現和童年記憶中一樣的公園,唯一不同的,就是荷花池成了無花池,但池邊的花架上,紫藤紅絨金錢花,開得異常美麗動人,是因為汲取了荷花池裡的生命精華嗎?就像母親不停地在她生命裡灌溉的養分一樣。空蕩的水面上,映照著母親受過歲月鞭痕的容顏,眼眶與臉頰深深凹陷,頭髮不及華白就已經脫落,但在她眼裡,母親永遠那樣的美麗,上帝將母親經年累月的辛勞遁入天地,讓她重返孩童時期的純真無憂。
母親蹲下時顯得有些費力,她知道那是母親的關節也大不如前了,母親揀起身旁的小石子,在空地上沙沙地寫下自己的名字,陳─秀─美,一遍又一遍,好像害怕忘了怎麼寫。母親回頭看了她一眼,俯下身,試試探探地,一點一畫的在地上寫著,雖然筆畫凹凸不平的交疊在一塊,她還是能看出,母親寫的是,心─欣,那是在她出生時母親給她取的乳名,意思是她的生命帶給全家一片歡欣。風把她的髮絲揉進眼裡,隱隱的生出兩朵淚花,母親用對她的愛,奮力穿過那張破裂不堪的記憶網,努力拼湊出那始終掛懸在心的名字。
陽光摟著花瓣上淡淡的香氣,像一團雲彩般從空中悠然飄落,她的臉貼緊了母親的頭髮,媽,妳聽,那是花瓣落下的聲音,那是我會在妳身邊,永遠守護著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