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偷空和護理人員說「我先去洗澡」，按值班室密碼，進入盥洗間。

住院醫師初期，我仍大費周章，今日要值班，事先收妥各種旅行用小瓶罐，備好換洗衣物，帶來醫院。一早，先將私人物品置於醫師值班室，那夜半的安身立命處——若有外人得以進入，會發現數日前未喝完的飲料棄置桌上、值班服拋在雙層床舖的上緣、桌燈壞了、房內散落值班者的生活遺跡——然後，我等待洗澡時刻，在整晚緊湊的病房事務之中。

關上浴室門，換上塑膠拖鞋，盥洗者得小心翼翼，以免踩到久未刷洗、略略長黴的浴室地板。值班服脫下，置於放平的馬桶蓋，或牆上釘著的毛巾架上，得避開前人遺落已乾硬的陳年毛巾。最最重要的是，公務手機千萬記得帶進浴室、放在隨手可及處，以免洗澡洗一半，被護理站傳喚。

扭開龍頭，熱水嘩嘩從蓮蓬頭洩出，在那滿室迴響的水聲裡，我常疑心來電鈴聲是否被水流掩蓋漏聽。有幾次，手機響起，電話那端和我確認醫囑，報知病患情況請我儘快處理，或急診醫師打來與我交班，都讓我無比心虛焦慮、草草結束衝出浴室。

澡洗得驚心動魄，後來，就再也不敢值班時洗澡，怕泡沫還未沖淨，手機響起，另一端大吼，「醫師快來急救！」

因而只好值班當日不沐浴，隔天回家再洗去兩日髒汙。某次聊天中意外發現，其他醫師也這麼做，友人說，算算我們一個月有十天沒洗澡，想來有點噁心。把自己清理乾淨，這麼卑微的願望卻變成如此困難。

初期偶爾會幻想，值班室光線柔和、床舖柔軟如飯店，浴室備有沐浴乳、洗髮精及吹風機；最好有大浴巾，以免渾身濕淋淋，想起忘記帶毛巾，只能胡亂抓值班服拭乾身體的窘境。若醫師值班室能有如此設備，我必定樂於在醫院值班。啊，幻想歸幻想。好在年紀漸長，現今已不必值過夜班，藍圖美夢，也罷也罷！

（作者為成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 吳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