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姍的母親,在二月八日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離世,享年九十二歲。
惠姍與母親的關係極其親愛,常常覺得不是孝順二字所能形容。甚至,惠姍生命中,遭遇不易承受之痛,惠姍之所以能走過,是因為心痛母親,不忍母親見到自己哀慟。
然而,惠姍母親,據惠姍形容:一個廣東台山望族的千金大小姐,卻是一位生活單純到彷如孩子的女子。她的一生,不外丈夫、子女,除此全然無它。
惠姍形容,在將近六十年前,母親在美國遇見父親,兩人皆是跳舞高手;惠姍形容,母親和父親,在六十歲時候,跳起舞來,仍然讓子女們豔羨至極。一舞之後,三個月,惠姍父母成婚。從此,母親生活只有丈夫,不再有其它。
這「沒有其它」,是非常非常地沒有其它,感覺上,她就跟著丈夫,往東,就往東;往西,就往西。惠姍母親對父親之依賴,和母親生活之封閉,是子女常常當笑話的,包括我自己親眼所見的。惠姍母親一上車,車子開動三分鐘,她立即睡著,車在敦化南路,母親突然朦朧醒來,看見路樹,就問:「這是仁愛路幾段?(她只知道仁愛路上有路樹)」惠姍父親沒有好氣地答道:「仁愛路十七段!」惠姍母親只說:「喔。」仍即睡去。
然而六年前,惠姍父親離世,從此,惠姍母親幾乎過著一種等待的生活,她沒有意願出門,也從未在她口中提及和父親相關的任何事,甚至,印象裡,她沒有再正視過在客廳顯眼的一張父親的照片。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地念著什麼?
惠姍有時好奇地問:「媽咪,妳在念什麼 ?」惠姍母親只是笑笑地說:「沒有什麼。」
在母親離開前一夜,躺在加護病床上,仍然口中念念有詞,惠姍俯身在母親的胸前問:「在念什麼?」母親第一次清楚地說:「我每天都求神保佑你們,一路平安,一路發,身體健康,事業順利,大吉大利!」這是連我都熟悉的話,因為每當我和惠姍出門,惠姍母親都用廣東話說出給子女的祝福。而惠姍的母親是每一天每一夜都如此地念著,一直念到臨終。
在近一兩年,惠姍母親開始連家門都不出。每天只吃一模一樣的食物,她甚至三餐吃著一樣的食物。每天夜裡,她在床邊的小桌前兀自坐著,偶爾惠姍經過,總覺她聚精會神地做著什麼。惠姍在母親往生之後,整理母親的抽屜,發現母親留下的東西裡,有些謎樣的剪報,精確地說,是每天報紙的日期。一份報紙的橫列日期,大小是高一公分,寬六公分,這樣的日期的剪報,整齊地剪出,每個角度都幾乎是直角,一天一天依照日期排列,然後大小如一,角對角地一疊一疊地用夾子夾起,幾年幾無任何一日遺漏。
她心裡想些什麼?已經無法追問,即使今天她仍健在,我猜她仍然是笑笑說:「沒有什麼。」不論她想什麼,或者我們想什麼,她都不用再剪下日子了。
惠姍母親已經和惠姍父親跳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