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開車經龍潭,新埔山路往赴新竹,其中某段路程,可見四月雪油桐花滿山滿樹景致。我僅止於投之一瞥,便若無其事地,靜靜繼續前行。我對世上的美都不忍卒睹。
曾讀楊子先生文章,謂其幼女眺看夕陽,看著看著,驀地嚎啕大哭。以前新埔的家頂樓陽台向西面,「鳳山落日」是曩昔北台八景之一。每月總有幾回,會睹見滿天霞采,光網交絡,夕輝極緩而又極快幻化著,幻化出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曾見的絕美暉照,只見那雲朵,那顏彩──我常牙一咬,收回自己的視線,轉身回到屋內。
前妻在世那年,某報社代為執行一次徵詩,她和我各投詩一首,都入選。主辦單位把得獎的五十首詩分別鐫刻在木板,一一豎立三義木雕博物館水美街街道兩側。夫妻倆的詩作木牌巧而兩兩相對。我對人世的眷愛,藉投射在妻身上而顯現。我對前妻情愛的頌讚是:
在那青山的背後
埋葬著我們的青春
現在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人世愛情的誓言
在熠熠的旭日中,升起
隔年,有颱風來襲,事後我們兩人再去,只見滿目瘡痍,木牌泰半已遭打落,前妻的那座竟消失無蹤。她和我心神領會,都不說什麼。我相信當時已有些什麼東西種下兩人胸,使我們緘默以對。人未去,境已空。我最後一回去是在今年三月。我在木雕博物館館前廣場踟躕著,輕撫一旁僅留的一座座詩牌,一句句詩人沉默而悲哀的喊喚。我在題曰「四月雪步道」的登山小徑入口處留駐半晌,心頭浮現出妻端麗的臉龐。我告訴自己,我怕是再也不會到這裡來了。
前妻棄世三年間,我隻字未寫,只肯研讀佛典。斯人已去,琴音又奚為?
我失去的第二個知音是大弟克福。那陣子,我一直反問自己,文學究竟是什麼?我又為何而寫?為誰而寫?沙特說是為意識自我的展現。直言之,就是為自己而寫,為自己而活。我很不滿意這答案。我要說,卻是為他人而寫,為他人而活。我為知我惜我的人而寫。
表弟李子恆要製作系列以故鄉金門為背景的音樂,給了個歌題「金沙溪」,要我填詞。他稍有誤會,我們幼時常偕往戲水為樂的那條溪流其實名「後水溪」。我拿到歌題當晚,注視著擺在桌上的「金沙溪」三字,漸漸的,眼前淡入成群少年在溪裡泅水嬉鬧的聲音及影像,聲影由淺而生,再由深而淺。我遂想起席幕蓉詩文中的那一句:「一切的美好成灰。」詩人讀誦時哽咽難過,我更掩耳不忍卒聽。我發呆了一會兒,提筆用家鄉話寫下這樣的歌詞:
大山腳,水流溪,我問汝,半天頂,圃仔,叼住去?
大山腳,水流溪,我問汝,泅水也,少年郎,叼住去?
大山腳,水全細細,我問汝,有歡腸,心成灰,汝敢知?
大山腳,沙也全細細,我問汝,人世間,變雲煙,了然啊!
我寫完謄清,即刻郵寄出去。隔天,表弟在電話裡說,讀了我的歌詞頗為動容,彷彿不用他配曲,自然有音樂從詞句中流出我內心暗想,這些歌詞是用生命及青春的逝去換來的啊!非但大弟克福,屬於我自己的純真亦一去不再復返。文學的代價未免太高了。
山路的油桐花四月暮春始初綻,五月即萎落滿地矣。那天,我狠心不下車觀看。皎白冰清如雪的桐花和髒汙的泥地,形成的對比讓人為之暈眩。「美的極致。」我默想著。
「對生命,死亡莫非也是美的極致的一種?」思想的重量使我喘不過氣。我匆匆逃離了那裡。
多年後的今天,我因緣而讀見日本曹洞宗道元禪師的《正法眼藏》,書中幾篇文字如〈現成公案〉、〈有時〉對愚痴的我,猶如當頭棒喝。
〈現成公案〉一篇,日本佛禪及學界爭相箋注。即如槫林皓堂編《正法眼藏啟迪》第六卷〈現成公案啟迪〉、橋田邦彥著《正法眼藏釋意》等是。美國海因博士的〈「現成公案」之中無常的多面性〉,台灣著名生死學權威傅偉勳亦對此反覆論證。〈現成公案〉裡有兩句話對我而言,宛如暴風雨後的霓虹:「花依愛惜落,草逐棄嫌生。」
這兩句公案可有兩種乍看下相互逆反的解釋,一是:「花不因愛惜而不萎落,草不因棄嫌而不叢生」。二是:「花因愛惜才有了萎落,草因棄嫌才有了叢生。」而這兩個對立之事物在〈有時〉公案裡可獲得弔詭的統合。
〈有時〉篇的議題,一言以括之,在講「有」即「時」,「時」即「有」,亦即一切時間和一切存在具當下立成的終極真實性。依這理路,花開花落同等真實,同等價值,人的愛憎歡悲不也如此?甚至連迷惘與證悟亦然;因迷惘正是通往證悟之途無法分割的每一時刻。
生與死莫不也如此?我們人的意識強分了生死,因此才有了悲苦煩愁──然而,即使悲苦煩愁不也是和歡喜無憂同一體的嗎?難道不也具同樣的意義和價值?是終極真實性的一「時」和一「有」?
於是自己對詩人席幕蓉那句「一切的美好成灰」便有了新的,且層層剝遞的認識。一者,人世一切的美好,終化成了灰;二者,正因成了灰,人世的一切才美好;三者,美好與否,成灰與否,終究一體,無有分別,分別是假相;四者,假相亦是真相之一「時」、一「有」,亦成一體。那麼席慕蓉的傷感欲淚,便可能應對了前面這四者,因而是一種悲欣的交集。
約莫從這時候開始,我不再害怕見到油桐花盛開及凋謝飄零,甚至,也不在惴惴難安於生為在世者自己的哀苦悲傷及疚責。一旦我明白及此,我知道,凡事將無一不成為自己的依仗。明天,我將有新竹法源寺一行,途經山路時,我或許會下車,也會許會把淚水滴落在油桐花花瓣,然而那淚滴也將是我的依仗;只因我已然知悉,世間一切的美好,終竟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