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翹了課。
本打算到北美館看看花園中的莫內是怎麼回事,就在我看到一群群學生團體,穿著各校的青春制服像生產線上的半成品魚貫進場時,我卻步了。
我對那樣恣肆的喧鬧感到卻步;對那樣或許只是學校、老師虛應一應故事而讓學生感受到「美」的突然感到卻步,試問這樣半強迫式地讓還未經世事的少男少女們一窩蜂再一團亂地面對這些「美」,究竟有多少人能真正為展品的「美」而感動呢?
若我一個人,我不會把自己置身於這樣充滿著青春、活力、喧鬧的擁擠展場中。
離開一瞬間失去了繁華跟光彩的花博展場,我又朝下一個繁華的地標邁進。
整個空曠的展區驅使並推擠著我的是莫大的失落,空氣中還瀰漫著昔日摩肩擦踵的雜沓。
但我要離開這,我必須離開。連空中的機翼也這樣對我說。
在松江南京站的我像倉鼠跑著滾輪一般瘋狂地轉著圈兒迷了路,後來終於找到了那座紙博物館。
好不容易。最近廣播中瘋狂放送的旋律好像有首歌是這樣的名字。
我在博物館的特展中看見旅行,是一個年輕女性旅行者的展品。
或許我也像她展品中的風箏,當牽繫著的手放掉之後,我只能隨風飄流,最後沉浮在不斷擺盪的水波之上。定格。
離開博物館,正好是午餐時間。身著西裝套裝的男男女女從金融大樓內齊聲歡笑並肩而出,臉上寫著半日以來的些許疲憊。
我走在他們之中,感覺像個現在相當流行的外星人。
也許該離開這了,離開這不屬於我的繁華城市。
一如往常,避開火車的公共空間,我總選擇搭客運南下。肚子傳來些許飢餓感,在國光客運站內的便利商店選購能夠暫時打發的小東西。此時,眼前放映了一部令我難以釋懷的短小紀錄片。
主角是一對老夫婦,一對行動不便的長者。
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
她微胖的身軀拄著已收起成束的雨傘,眼神專注地不停在冰涼的飲料櫃前觀望。會特別關注於她是因為她在看著一排排訓練有素整齊畫一的飲料之時,又不斷轉身將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射在背後的收銀員身上。
是小偷嗎?我假裝在旁邊從容地挑選餅乾,對她這樣的動作不免有如此的猜測。
若真是小偷,我想我會對她有所同情。
也許對於老者和幼者我總是會投以過多的同情。
我轉移陣地來到日常用品區,而她也一側身把目標轉至擺放著便當與飯糰的開架冷藏櫃。
她伸出左手,滿是皺紋和青筋的手臂微微顫抖地拿下了架上的某牌沖繩黑糖八寶粥。
「這個要多少錢?」
她開口了,被詢問的是一旁也在選購飯糰的妙齡女子。
「這要三十元喔。」
「這樣要三十元啊。」
她緩緩轉動著罐身,一直被她握著都沁出水珠的八寶粥最後又回到了架上。
「那個要三十元欸。」
此時讓她開口的對象換成右側一個駝著背,比她身型更小的老爺爺身上。
他也一手拄著收起的長傘,另一手拿起架上的鮮奶,一瓶瓶端詳,又一瓶瓶放下。
妙齡女子去結了帳。原來不是他們的女兒。只是個路人(我又何嘗不是)。
她在他拿起A飲料時,邊在他耳邊說那多少錢;他拿起B飲料時,也跟著一把拿過來對他說B要多少錢。
一對老者就這樣對飲料群慎重地品頭論足了一番,就像是選美比賽的評審。我不禁幻想起那一罐罐飲料在他們眼中的情景:被拿起端詳的羞赧與喜悅;被緩緩放下的失落與悵惘;看著另一罐飲料同樣被拿起的嫉妒與不甘;看它同樣也被放下的竊喜與自己對買家的再次期盼。
最後是兩瓶小鮮奶雀屏中選,我彷彿看見背後那一罐罐不同種類的飲料發出此起彼落的哀號。
佝僂的老者緩慢地拄著傘到前方的收銀檯結帳,連這樣緩慢地走路都顯得相當吃力,腳步沉重地在地板上摩出擦擦聲。
我裝作不在意,但也不自覺地拿起了剛剛她放下的八寶粥。結帳。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老婆婆已走到店外的長凳上坐著休息,我只看見老爺爺一個人在收銀機前慢慢地放下兩瓶鮮奶。
「一共是七十八元。」同樣也是訓練有素的收銀員不太有表情地對老爺爺說道。
爺爺不發一語,左手顫巍巍地在左邊的外套口袋摸索了一陣,後來掉出了一根菸。
菸是沒有抽過的,但也不太乾淨。它從腰際被折成一個鈍角,有些皺巴巴地就這樣沒有聲息掉到了地上,彷彿就像失去了生命的蟬蛻。
我在後頭握著八寶粥,默默地看著老爺爺很吃力、很小心地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彎身拾起那根屈折的菸。
收銀員也看著,另一個不知從何時出現的顧客也看著。我們的動作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停止,老爺爺彷彿空間中的魔術師,一個人緩慢地行動。
當下心頭湧出一種感覺:其實世間上最冷漠的人,莫過於我們這些旁觀者。
爺爺將菸收回口袋,繼續掏。最後掏出一手的零錢。
說是一手,也不過就是四五個十元、一兩個一元、再些許個五元硬幣。
他把長傘掛在左腕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格格前進,從左掌上拾起一個一個的硬幣,一個一個小心地放在收銀檯桌面。
十元、二十元、三十元……
左邊的收銀員已結完前一個男性客人,有些不耐煩地的揮手向我說:「這邊可以結帳。」
我繞過爺爺,拿出手上的三十元付我的八寶粥。
接著轉身繞過收銀檯,走向一旁的報架。
目光餘角仍見他在收銀檯前數著手上一個個硬幣,而站在前方的收銀員也靜靜地看著他數著一個個的硬幣。兩者默然,不同的是收銀員的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已淡去,竟莫名地顯現出一種神聖的光芒。
彷彿是一幅畫,一幅訴說著常見的「施與受」主題的宗教畫。
在後方休息長凳上的她,好像也按捺不住「到底是怎麼了」的好奇心情,拄著傘也往收銀檯走去。
就在她走近收銀檯之時,老者也結帳完畢,收起了兩根吸管。
老者自始至終不發一語。
老者與老婦人走出便利商店,一前一後地往車站自動門走去。
出了自動門後,另一端是台鐵台北站的古色古香建築。
老者邊走向自動門方向,中途還停下看了看甜甜圈店前面展示的母親節禮盒。
我排往中壢的路線,老夫婦的身影已然遠去,到了另一頭的紅綠燈等待車陣。
老夫婦的傘從未開啟。
我一個人坐在還算舒適的座椅上。
我一邊回溯剛剛在腦中放映的紀錄片,一邊望著沾染上灰塵有些模糊的車窗外的迷濛天空。雖然是晴朗的,絲絲陽光有些許散落在我的膝蓋上,但雲卻厚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