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打工開始,一路走來,你我遂成為情投契合的至交。我們談著愛情觀點,你仍然激賞《書劍恩仇錄》中的李沅芷對余魚同的執著,直率地向對方表白情意。同時在交往過程,男女平等,用餐各自分帳。然而好事多磨,你說,在一場慶生,全額買單,北上知性之旅的來回車票和國家音樂廳門票,終於你了解,他只是連碗二十五元陽春麵都吝惜,一個上不了台面男人罷了。認清事實後,於是打算飄泊風光旖旎的歐洲,帶著愛情的怨怒氣苦,遣散「針笛奇緣」兒女情懷。
當我收到義大利異國風采明信片,上頭寫著:青春只有一次,別太苛責自已。字跡線條勾勒得如細絲般無力,呈現失戀的你在內心深處還承受酸澀的折磨,但又不忘勉勵我。當時的我,正在穩固的地基上建造有彩虹的劇場,內心也祝福遠方的你,相信愛情失敗並未將你擊倒,雖然我知道當時你的心是失色的黯藍地中海。我們依舊性情契合,依舊在問侯的季節捎信,如楓葉送來深秋問侯;雪屋窗口的燭光是寒冬的問暖。後來,漸漸地,問候像化學藥劑染蝕成不同色澤的網狀葉脈的菩提葉,由深至淺,薄如蟬翼。
數年後,你北上與我相聚。隨著歲月洗劫,年齡增長,我發現,在七月烈陽的山間柏油路上,你口中不是喊很熱很熱,是滔滔不絕的怨懟事;然而即使走累了,腳酸了,樹下片刻休息,依然能使你知足,不會想要擁有短暫的冷氣空間,這也是你不變的知足生活態度。所以我們在貓空,好像在行軍。
我想起,那段包水餃的歲月。我們取適量豬肉餡包製,同時你也一匙一匙挖出傷心的成長史。你說,小時候,不知道一家人可以同處屋簷下,印象中,父親不是外出打零工,就是在家動粗打媽媽,母親總帶著年幼的你,憤懣離家,隔一段時日,才騎著孔明車載你回家團聚,如是分合聚散,直到小學三年級才知道一家人是可以住在一起的。父親一生,可用「番」字形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不管家人,打零工,賺錢自己花,一生潦草;住院也番,半夜起來唱歌仔戲,我身騎白馬過三關,三天兩頭吵翻天,死後也番,棺木抬不動,道士問起,說第三後生沒來,如果不願來,我魂站起來向他陪罪,父親的亡魂與道士商量僵持,道士勸解,千萬不可,後生會折壽。後來,千萬囑託第三後生前來,才甘願走……你,義憤填膺直言不諱,同時眼泛淚光,心如絞碎豬肉餡。當時我就將你奮鬥想像成「孤女的願望」內心希微的處境。
那天傍晚,我們到淡水看夕陽。積厚的灰黯雲層,趁機偷渡,雨絲跌落淡水河面,我們啖蟹對飲,欣賞乘著舺板船,戴著斗笠的摸蜆人,趁潮水漲起,撈拾為生,頃雨方止,夕陽餘暉灑下,迤邐成橘紅橙黃色帶,長圓柱體流動纍纍如黃金自河面浮出,輕柔晚風徐徐吹著,正是雨後的淡水暮色時空。其實我能體會苦悶的歲月如凌空的捷運,穿梭過一站一站被設計好的日子,你眼角的熱淚水,在冷氣房內無形蒸發,愁思變涼意。
後來,莫名失聯了。是性情和現實所致吧。你說,盡量不要撥電話到家裡來,因為母親的心情時好時壞,從嫁人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她習慣站在家門口,對著村子裡的路人喃喃碎語或開罵。自從父親過世,更是頻繁。若當天正值母親心情不好,不僅如此,連打電話來的人也招來狠狠地怒罵。所以可以的話,寫信,你一定會收到。信是富有情感的,也能收藏留念,你這麼說著。
果然,有次當我收到信時,已相隔半年。那時,我找到北部教職,結婚,搬家。所以當我拆信時,發現單單信封就有三層,郵戳註記,查無此人,退回/查無此人,退回/查無此人,退回。你也真有耐心再寄,再寄,再寄。如今已失聯多年,否則,用e信或臉書,多好。有時我也會想,不知你仍是代課老師嗎?情感仍在飄泊,或者已有了好歸宿呢?講話是否還有當初的直率。
猶記幾年前,那天,是在晴到無雲的羅斯福路,整排的木棉花開得橘光爛熟,你迎面驚喜,叫喚著我的名字;我意外,定睛看,你長髮沒變,在各自說出前往的目的,你往師大修習暑假國小師資學分班,我和孩子在漫遊……,話未完,眼見四歲稚齡孩子跑跑跳跳,到了路口,準備騎乘斑馬,我匆忙追上。
沿路店家正好播放伍思凱的歌,「分享的快樂,甚過獨自擁有,至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窗……」那天接近中午,有熱血激盪的空氣,我望著張雨生似的天空,高亢的歌聲早化為風聲,羅斯福路的車潮仍然川流不息。我突然憶起,在多年前,你說,「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的故事。我回頭,看到你孤單的身影,漸行漸遠,在某家知名醒目的水餃店招牌下,我拉著孩子的手,思索著要不要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