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由珊瑚礁鋪成的一兩米寬的海中道。從城前村到大倉,退潮時走過珊瑚礁旁,這條特別的步道,會看到海參、小魚、小螃蟹和海草、海菜,以及千百年來都在的珊瑚礁石,甚至走過潮漲潮退的石滬,在石滬中抓過魷魚與竹尾魚和河豚。
從小,父親帶我走一條海中道,退潮時出現的珊瑚礁道,從城前村到大倉村,兩個村子都在白沙鄉。大倉是一個獨立的小島,是澎湖縣唯一在內海的小島。童年時,每天,破曉往東看到朝陽,下午看到落日由西嶼方向緩緩入海,再往北則是一座大橋,跨海,如長虹的一座跨海大橋是童稚的遙遠想像,想像或傳說,橋邊大榕樹盤纏錯結的根鬚延觸到了大倉。我在教室,讀一座海洋,學校圍牆邊是我們家的一爿菜園,種白菜、高麗菜或胡蘿蔔,放學後,我去給剛冒芽的白菜澆水,並坐在井邊讀父親的《胡適文存》或一本《文星雜誌》。我知道徐志摩的情史與一本《劍河倒影》。多年以後,我代替父親去劍河撐篙,還用過劍橋大學圖書館的資料。
讀過許多郡縣志、鄉鎮志,大倉也能寫成一本島志呢!
島志代表的也是澎湖的縣志。也許大倉被誤為像似一座很大的倉庫,實際上只是一個小小的島嶼,陸地種地瓜、花生與高粱,沿海有石斑魚、章魚、丁香魚和沙蟹。大倉的名字可能是日本統治過的痕跡,即使現在,日本仍有許多叫大倉、小倉的地方,大倉飯店、小倉饅頭,都很有名。
在圖書館外的草坪,偶遇一位先生,他叫澎生,與他就這樣認識了。因為澎生的緣故。叫作澎生當然是澎湖人,真正的澎湖人有種特殊,像似海水浸過的,聞得出的味道。澎生也許與澎湖的因緣不深,但是,父母似曾在澎湖有段記憶,記憶飄洋過海的歲月,相戀相守的兩人,有個與澎湖相關的孩子。我無意特別推崇澎湖人,只是那樣特殊而且與歷史更有淵源的情境,使得海風吹拂下的每張臉更堅毅或更有韌性,倔強,而且凝聚力更大。至少,剛認識的澎生的確是有張澎湖的臉。
從小,我極討厭澎湖。
住白沙灣叫大倉的小島,我討厭有油味的漁船,靠近船就頭暈,搭船則嘔吐。
暈船似是一種命運的悲劇,從小就出生在小島的舅媽每搭必暈船,大輪船會暈,小舢舨會暈;而與她情同姐妹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家母,則浪高到要把船翻了,她還甘之如飴,大口吃飯,一面將小石斑魚的刺挑得乾乾淨淨,還對嘔吐的人嗤之以鼻。哼,澎湖人暈什麼船?
去夏威夷,搭郵輪看夕陽吃什麼龍蝦晚餐,我癱在甲板,覺得反胃到要死了,心想,船再不靠岸,可能就有跳海的衝動。
澎湖的暈船記憶,使得自己對大小舟船都有障礙,怕西湖的泛舟,怕瀾滄江、長江的江輪。然而,有個極喜歡海洋的朋友,他喜歡各種樣式的船,而去研究關於海洋的歷史,甚至關於漂流。成長的記憶讓自己也喜歡漂流,不能在海上漂流,我就在陸地上遊走。曾經,也深深地為各種島嶼著迷,而去探究所有關於不同島嶼、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美麗傳說。
從馬來西亞帶回一艘鄭和船隊的模型船,而窗台上是兒子費盡心思拼裝的明代古船,上頭還有風帆。住小島的人都有去遠方旅行的夢想。
大倉島的家,離海有一百公尺吧?看得到沙灘,聽得到浪聲,聞得到海的鹹味,於是,每天覺得自己的皮膚被海水抹過,黏黏的,溼溼的,連空氣中都有鹽分。
每天,我看著海的另一頭,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不會有海,不會有只活一個夏天的植物,總有青山、綠樹、紅花吧?
是的,蒲公英的種子飛著飛著,離開了。離開了,靈魂仍要歸返,家母臨終時回了澎湖,而我,生命中的記憶都是澎湖。
記得颱風天,澎湖的颱風天是大海怒吼的磅礡,像是海神或天神要毀滅大地的態勢,卻轉瞬風平浪靜,原來造物主並無絕人之意。
記憶可是會遺傳?女兒兩三歲時去澎湖的海灘,她興奮到如見親人,整個人撲上去,一臉一嘴全是貝殼沙,回台北時,她帶著一大包沙。她喜歡一家叫烏泥的小店,烏泥是日語海膽的意思。
我記得海膽,小時候在大倉,每次退潮時與村裡的小孩去挖海膽,回來後將那個有黑黑的如刺蝟的海膽剖開,拿著一朵朵橘色的如小碎花的東西,母親到馬公市場上去賣。三十年以後到日本的高級飯店,才知原來那是如此名貴的食物。
一生都住大倉的舅舅非石斑魚不吃,而家母的堅持是,不是海中的不是魚。而我,那麼討厭石斑魚,寧願吃一點高麗菜,也不想多喝一口魚湯。而且,對八腳章魚深惡痛絕,這麼難吃的東西,又長得這麼恐怖,爬著蠕動著,像一隻隻紅通通的大蜘蛛。
女兒愛章魚燒,在日本每個城市找章魚燒的下落,十幾歲的女孩吃食章魚燒時帶著幸福的表情,充滿對章魚的欣賞。這難道是一種我童年對章魚誤解的補償?女兒見海洋如見平生知己,她是澎湖島嶼的海風捏塑成的,她知識中最早的啟蒙與我一樣在那個澎湖小島中已然廢棄的小學,有形的建物已然廢棄,記憶中的聲音氣味卻被鈐印下來了。
而對兒子來說,童年夏天最奢侈的事,是潛到大倉的大海中遇到一隻河豚,為他拍了照又放回大海。河豚使得澎湖的美好勝過世界任何一個名勝古蹟。河豚從此在兒子的夢中。
海使閱讀與書寫變得必要。
要寫浪濤拍岸的千古寂寞,要寫海風烈日蒸烤的生活悲歡,對海傾訴似成為一種宿命。
看了宮崎駿的動畫,記得那個住在海裡的波妞,海洋孕育的她與眾不同,她有如海陸兩棲的神聖精靈。波妞非常嚮往陸地,但是,她離不開海吧,或者,海會成為魂牽夢縈的記憶,不會有割捨的時候。為什麼有人說曾經滄海,不是沒有道理的,曾經滄海後,其他的再也不是水,所有生命中的美好不可能再次出現,深刻的事只會有一次,在不停地回憶想像中,把過去形塑成再也不能替代的唯一的部分,一個不可替代的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