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家時，為了作禪觀的心智訓練，記了五年的夢境。

筆記本，尺寸長長短短，厚度大小不一，顏色參差不齊的，都是隨手在學生型的小書店買來，封面熱鬧、童稚、可愛，價格便宜。五年的夢記，一把火燒了，那火光鑽起的灼熱，偶爾會在深深的夢裡覺受到。

五年的紀錄，加強對微細念頭的觀照，那力量是柔靜的水，經過時間，它正悄然沖潰、消融「我見、我相」堅固的堤防。慢慢地，那個重重疊疊的我，走向清明的統整合。以往要求完美，幾近工作狂，眼一醒，就是工作。對己待人是苛刻、冷血，以為，唯有忽略個體的存在，才能達到百分百的績效成果。

我只要眼所見的「結果」，忘了，生活的每個片斷，都在呈現某個結果。如果，你認真記下你的夢，會發現，作夢的你，以虛假的快樂、失落為真；白天的你，依舊昏睡作夢，以根塵識的局限，看這個世界。你的心，創造你所顯露的世界，而你以為，這個世界是別人給你的。

五年的夢，其中有三個夢，文字記錄雖燒毀，但影像仍儲存在記憶庫。

第一個夢，倦累的午間小憩作的夢。

白色的牆壁，突出一隻巨大的眼。

眼睛對我說話：依你靈敏的覺知，尋一處山林水邊，今生必得解悟來處。

即使，你現在告訴我，菩薩道永無解脫，我也不會再回頭。纏縳的不是外境，而是任取妄境為真實。

第二個夢。

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野，一隊人馬，向山坑往下挖掘著。

一陣尖叫，出土的是掘出一具骷髏。眾人散去，荒地燃著微弱的火堆。

我走近骷髏，望著他空洞的雙眼，無肉的身軀。他也曾經風華年少，他也曾經有過無數的夢想，他是一個活生活的生命，只是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

抱起了骷髏，湧現出澎湃的愛惜，令我動容流淚。

瞬間，骷髏復活，是一個美麗的少女。火光裡，我們共舞，生與死同體的曼妙之舞。

第三個夢是關於開車。

總在落著細雨的海岸，開著一部香檳色的車，追著無盡無邊的海天。浪聲在耳畔迴盪著，那條公路，柔軟、寧靜如藍色海洋。車是鰓，人是魚，悠然地行走水中。

夢是心理的投射，那只說到表層，夢意含如《華嚴經》所謂的「重重無盡」，剝開一層迷思，又被帶入一層的謎團，如鏡面光影，影與本體，非異非同。

日本的電影大師黑澤明的「八個夢」，其中第四個夢，隧道：戰爭時全隊人員陣亡。唯一生還被俘獲釋的中隊長，行經那個隧道，遇見死去同袍的幽魂，他不願相信自己已經死亡。

人死後，為什麼要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度亡」佛事，就是不斷宣告當事者接受死亡，讓亡者安息，勇敢再迎向新生的另一端。

夢，如工畫師，能畫種種物。白天的你，夢中的你，那一個才叫真實呢？

明朝的憨山大師，開悟前後，曾作了三個夢。其中最讓人深思的是「飲骷髏之夢」。

大師夢見一僧人來報告說：「文殊菩薩在北台頂設置浴室，請你去洗澡。」大師跟著他到了北台之頂，梵僧帶領大師到了浴池。當大師準備解衣入浴時，見一位女人已在池中洗澡，心裡忽然生起厭惡，不想再入池了。這時池中人見大師厭惡而不入池，故意露出身體，大師這才知道原來是男的。

那池中人用手戽水洗大師，水從頭上淋下，一直灌入五臟。大師感覺五臟一一都洗淨了，僅存的一身皮，如琉璃籠一樣，洞然透明。

洗浴後，有人喚喝茶，有一梵僧手擎半邊像剖開的西瓜一樣的髑髏，裡面全是人的腦髓，還滴著血液。大師對這髑髏覺得嫌惡，這位梵僧用手指剜了一塊腦髓問大師：「這是不淨的嗎？」隨即送入口中吃了。這樣一邊吃一邊剜，吃得津津有味。這時池中人說：「可以讓他喝了。」梵僧即把髑髏遞給大師，大師喝了一口，驚異，淋漓的血水，味道卻似芬芳的甘露。

憨山大師領悟到，若能泯除對身相的分別，「男女、穢淨原是一如。」

試問，你在你的夢中做了什麼夢呢？夢中夢，古今還同一夢，能從夢中醒來的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