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得獎作品 街對面的那間小屋 上

沈志敏 |2011.12.19
2383觀看次
字級

文/沈志敏

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街上沒有幾個行人,腳步匆匆,走向各自的去處。

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青年闖入了這條街,就像一頭驚恐迷路的小鹿,她沒有去處,也沒有方向。因為在幾個小時前,她剛從巨福路的一處花園豪宅裡出走。在大上海這個迷亂的城市裡,她從這條馬路走到那條街,不知不覺地走過了幾十條馬路,也許是半個上海灘。她的頸上是一條白色的圍巾,腋下還夾著一本書,那本書也無法把她領向一個溫暖該去的地方。

寒流襲來,冷風颼颼,梧桐樹上已經見不到一片葉子,枯黃的樹葉在地下打滾,在她的腳下圍成了一團。天空中的白雲一片悽涼慘淡,愈來愈黯淡,好像要下雨。不,已經有稀疏的雨滴,一滴一滴地從天上飄向大地,其中有一滴飄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和天上雲色同樣的蒼白,大腦已處於半麻木的狀態,不知道東南西北,更不知道應該再走向哪一條街?一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在她背後響起,驚動了她,她轉過臉看見了一個穿郵遞員制服的人就在自己身旁,那頂帽子下面,是一張年輕人的臉。

他問她:「你在等人?」她搖搖頭。他打量了她一下,又問,「你要去哪兒?」她輕聲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推自行車要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因為有幾滴雨也飄落在他的臉上,他對她說:「天要下雨了,你沒有雨傘,應該躲躲雨。」

「躲雨?」她的聲音很無奈。

他說:「街對面的那間屋子,就是我的住處,你可以去躲一下雨。」

她看著他的臉問:

「你說街對面的那間屋子?」

他回答:「是的,就是街對面的那間小屋。」

這時候一輛黃包車從街上飛奔而過,黃包車夫也不願意在這種氣候下拉客,想快點趕回家去。

沒有幾分鐘,天色又增加了一層灰暗,雨滴子更密了,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了。她跟著他走過了那條七八公尺寬的街道,似乎是淌水過了一條小河,有點兒涼,也有點兒怕。

他用鑰匙打開一把掛鎖,推開門,「嘀嗒」一下拉亮屋裡的電燈,那是一個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十幾燭光的小燈泡。她看清楚了,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大概只有六七個平方米。裡面靠牆是一張木板床,床邊是一張油漆剝落的木桌,木桌這邊有一個熄了火的煤球爐子,煤球爐子上有一個被燻黑的鐵鍋。當他把那輛自行車推進屋裡,兩個人再也沒有轉身的餘地。

他把門關上,插上門後的木頭插銷。她在他插門的時候,「啊」了一聲。他轉過臉說:「你放心吧,我不是壞人。」然後轉過身來,幾乎碰到她的身上,他說,「屋子太小了一點,你找個地方先坐下吧。」其實也沒有什麼地方可找,除了床沿邊上。

在他說話的時候,她突然看清楚桌上有一尊小小的佛像,不是觀世音菩薩,而是一尊袒露著大肚子的笑咪咪的彌勒佛。她拉了一下旗袍,在床沿上坐下來。

這個秋夜特別冷,氣候又下降了好幾度,好像進入了冬天一般。木門後貼著舊報紙,冷空氣仍然能從破紙的縫隙間鑽進來。秋雨綿綿,澆溼了牆上唯一的一扇小窗。兩個人都能聽到外面淅瀝的雨聲,和屋檐上掉落下來的滴水聲。屋內的電燈已經關熄,但是桌上的小佛像前的一個酒盅裡插著一支香,香已燃到一半,點滴火光在黑暗裡閃爍,還有一縷清香漂浮在寒冷的空氣中間。

她睡在那張木板床上,蓋著他的被子。而他只能坐在床沿上,因為屋裡沒有一把椅子,他的頭擱在桌上,兩條胳膊當作枕頭。他已經把所有能穿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兩件外套,三條褲子和四雙襪子,用來抵禦深秋的寒冷,他將伏在這張桌子上熬過一個漫漫的寒夜。

他能感到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床板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因為同樣的床板也延伸到他的臀下。他猜想在她身上肯定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睡覺前,他並沒有問清楚她的情況。他去附近的老虎灶打來一瓶熱水,他的郵件包裡還有一塊餅子,他和她分享了那塊被熱水泡軟了的餅子,然後他讓出了自己的床。他也想到,孤男寡女在這間小屋裡,她能對自己放心嗎?他正襟危坐,盡量不動彈。倦意來臨,他顧不到想這想那,他感到自己快要進入夢鄉,那是腦袋擱在桌子上的夢。

他好像聽到她在說話,「大哥,你冷嗎?你把床和被子都讓給了我。」

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夢中還是醒著,他感覺到自己從額頭下面抽出一隻手來,那只手在她的被子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後他也聽到了自己的說話聲音:「你安心睡吧,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的一隻手從被子裡面伸出來,突然間,握住了他的那隻手。就這樣,兩隻手握了整整一夜。



七十多年前,我的外婆就在那間小屋裡認識了我的外公,外公就是那個年輕的郵遞員。後來在那一小塊玻璃窗上多出了一個「喜」字,小屋就成了外公和外婆的新房。再後來,糊報紙的牆上多了一張胖娃娃的年畫,小屋裡傳出了嬰兒的哭啼聲,那個小孩就是我的母親。外婆早已學會了在門外生火點燃煤球爐子,然後把煤球爐子提進屋裡,給這間小屋裡增添幾分溫暖。外公一直是風裡來雨裡去的郵遞員,那輛自行車已經鏽跡斑斑。

歲月如梭,中國大地上經過了一次次動盪,政權更迭。

當我舅舅出生的時候,郵電局給外公分配了一間較大的屋子。這間小屋因為實在太小,也沒有被收去,仍然留在外公的名下,裡面放點雜物之類。外公外婆也經常去那裡看看。這個小屋的故事,已經從外婆嘴裡傳到我媽媽那兒,又傳到了我們第三代。

記得我小時候,外婆還帶我來過這個小屋,桌上的那尊小佛像還在。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少年的時候就問過外婆,認為出走挺好玩。

外婆笑笑,「你還太小,不懂。」

當我長大了一些,又問外婆:「一個大姑娘睡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小屋裡,你不害怕嗎?」

外婆說:「起初,我有點害怕,後來我看到了桌上的小佛像,就不害怕了。還有,你外公穿的是郵遞員的服裝,面相和善。」外婆說起過,待她最好的是她的鄉下外婆。她的外婆信佛,每天要在觀世音像前燃香。雖然這個小屋裡的桌上是一尊彌勒佛像,她知道也是佛。佛和佛應該是相通的。

我就問她,觀世音和彌勒佛是女是男的問題。外婆笑了,說:「是男是女不重要,普渡眾生,眾生有男有女。」

後來,中國大地上又經歷了一場浩劫。外公因為在郵電局勤勤懇懇地幹了幾十年,已經是一名不大不小的幹部。造反派揪鬥他的時候,說他是三青團的特務,利用送郵件的身分傳遞特務情報。其推理是這樣的,你一個小小的郵遞員,資產階級的大小姐怎麼會嫁給你?外公說,外婆是自動送上門來的。那些人瞪大眼睛問,「憑什麼?你就編吧,特務就是能編。」

外公和他們講不清楚。在那個年代,許多道理是講不清楚的。外公被整得身心交瘁,更嚴重的是醫生在外公的身上查出了晚期癌症,治療也沒用,少則半年,多則八九個月,讓他在家裡等待末日的到來。可是造反派仍然不肯放過他,還要株連「資產階級大小姐」的外婆。

家裡人商量後,決定把外公和外婆轉移出去。造反派三番五次地找上門來,家裡人就說外公和外婆出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造反派甚至派人找到了鄉下,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影蹤,以為外公已經病死了。其實,外公外婆大隱隱於市,就躲在造反派不知道的那個小屋裡。

他們如同回到了以前的歲月,那個煤球爐子還在,外婆又生起了火為屋子裡添上幾分熱量,同時也為外公煎熬幾帖中藥。桌子上的佛像被包起來藏在床底下,那個年代誰也沒有膽量燒香拜佛。?





熱門新聞
訂閱電子報
台北市 天氣預報   台灣一週天氣預報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不單只有報導佛教新聞,乃以推動祥和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以關懷人類福祉、追求世界和平為宗旨,堅持新聞的準度與速度、廣度與深度,關懷弱勢族群與公益;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關懷地球永續經營、延續宇宙無窮慧命,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自許成為「社會的一道光明」的《人間福報》任重而道遠,在秉持創辦人星雲大師「傳播人間善因善緣」的理念之際,更將堅持為社會注入清流,讓福報的發行為人間帶來祥和歡喜,具體實現「人間有福報,福報滿人間」的目標。
人間福報社股份有限公司 統編:70470026

 
聯絡我們 隱私權條款

Copyright © 2000-2024 人間福報 www.merit-times.com.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