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便開始他在左中的教師生涯。從學生變成老師,他常常想起國小畢業那一年被擋在國中校門外的經驗,回到左中的第一天,他並不是以身為教師的心態走進教室,而是把自己當成學生的哥哥或父親,把學生當作自己家人,不與學生之間保持距離。
不覺得現在學生很複雜?他說真心相待就沒有問題,學生的本性都是善良的,所謂的壞學生也只是迷失、迷茫,所謂「難教」的學生其實是被家庭放棄、放逐的。他又以當年他被阻擋在國中校門外為例,不就是因為他的聽力障礙被認為是「難教」,所以才被放棄嗎?當老師指責學生「難教」,不就暗示著老師不願再多花心思啟導學生嗎?否則怎麼會說出「難」?
關鍵是施予的壓力必須是正面的,而不是去傷害學生,挫折學生的自尊,要能使其成長。現在的老師大多沒有接受足夠的師資培訓,教育學分只是上課寫報告,學生跟老師都不懂得如何紓壓,老師內心都充滿壓力了,要怎麼排解學生的壓力呢?
因為學佛,他從中參悟了一些教育的原理,也懂得如何引導迷失的學生,他認為現在的大學生很聰明,但也很迷失,除了文憑之外,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在茫茫然之中,找不到自己的興趣,不知道有什麼是自己可以全心投入的,於是眼前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壓力。
如果老師給予學生的壓力不是指責或教訓,而是引導學生發展一件他所熱愛的事物,並且在此時給予壓力,那麼學生因為從事自己喜歡的事,這個壓力就不只是壓力,而是求好,學生會接受這個壓力,並且願意在這樣的壓力下成長。
他的教育方式不是單純的愛的教育,他敢打敢罵,會告訴學生要開口罵學生、要打學生了,而且是狠狠地罵狠狠地打,毫不留情,問學生接不接受。學生一同意,他就開口出手,並不是處罰式的打罵,而是以禪宗的方式將學生打醒罵醒。
例如有學生來找他,告訴他內心有著許多煩惱不知如何是好,問他該怎麼辦。
「去死!」吉廣輿惡狠狠地說,他停頓了一下,看學生因為驚懼而流下了淚,便更加兇狠地說:「把一切煩惱都死掉,死後而復生!」
他對學生的用心與認真在學校中傳出口碑,許多他不認識的學生也紛紛來找他,甚至連學生就讀外校的哥哥姐姐朋友也跑來找他開導。
他認為之所以會有很多學生找他開導,是因為學生與家長無法溝通,學生常告訴他,他們有一個困擾而且千萬不可以讓爸媽知道,怎麼可以如此?爸媽是兒子的直系血親,為什麼有了什麼麻煩,卻經常是父母最後一個知道?他們夫妻因此而特別注重小孩子的成長,並不是時時刻刻要求他們拿出什麼樣的成績,而是給他們自由,此外,最重要的是陪他們「一起長大」。
「把自己也當作一個小孩子,用他們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吉廣輿的妻子說。有一次她送小孩去上學,在路上看見一隻黑貓與白貓在吵架,兒子告訴她,他覺得白貓會贏,她說她覺得黑貓氣勢比較高。於是兩人便蹲在路邊,看黑貓與白貓吵架,得到結論後才去上學,結果竟然因此而遲到。
重點不是知道結論,而是讓自己與小孩的眼光、關切一致,父母如果能知道兒女所看的世界是怎樣,兒女當然不怕與父母溝通。他們發現,父母對待小孩的方式便是將來小孩長大後與父母相處的模式,例如兒子小時候遇到不懂的數學題,他們都會一一分解詳細說明給兒子聽,長大後大兒子到了華碩公司上班,常聊到電腦業的事,父母一說聽不懂,兒子便將廢棄的電腦搬回來,在父母面前拆解組裝一一說明,就如同當初父母教他們數學時的態度。
這就是「一起長大」。
當小兒子念完動畫碩士學位,告訴他們要前往非洲馬拉威幫助孤兒時,他們雖然非常擔心,孩子卻告訴母親:「媽媽,你不能阻止我,你們以前的年代都在田裡長大,接觸到大自然,但是我成長的這個年代,大自然不見了,我成長的權力被剝奪了。」他們一聽,覺得也有道理,更何況小孩子並不是做錯事,只好讓他去。
隔年當他們夫妻前往非洲探望兒子,兒子帶著他們走在路上,突然轉過頭來,說:「媽媽,明天春天就來了。」
「你怎麼那麼肯定?」吉媽媽一點也不相信。沒想到隔天卻發現,果然樹枝吐出新芽了,再問兒子怎麼知道,兒子說待久了之後,人與自然是一體的,空氣中的溫度濕度改變了,人也感覺得出來,一呼吸就知道季節換了。
那一刻,他們知道讓孩子去非洲是對的。也許待在台灣可以追求到一些一般人所認同的成就,但是小兒子去非洲,找回了絕大部分台灣人都失去的本能,而且過得那麼快樂,那難道不是一種成就嗎?
問吉廣輿,他心目中左營海軍眷村的價值是什麼,他說就是早期左營中學裡的那一股豪邁風氣。但是他也發現現在的左中風氣已經逐漸改變,過去因為海軍眷村子弟多,在軍風的影響下,學生注重禮儀,態度規矩,強調自尊自重,彼此之間坦坦然不掩飾,但是現在因為聯考制度分發的關係,學生來自四面八方,左營的眷村也因拆遷而逐漸消失,這種豪邁的風氣也退失了。
該怎麼辦?他笑了笑,講起他所寫的禪宗公案,說要「無我」,然而不禁使人追問,「作家方杞」的文章與他對待學生的方式都充滿了「人」的情感,如此一來,怎能無我?
這個答案又回到海軍子弟的風氣,「無我」是沒有「小我」,你、我本一家,沒有「我執」就能無我,無我之後才能敞開心胸關懷彼此,這就是「大我」,這便是當初他來到左中,海軍眷村子弟教給他的哲理,如今就算眷村散去了,他依然以這個道理幫助他在義守大學任教所遇到的每一個學生。
就像在幫助當年的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