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我出門去逛古蹟;這時節晴陽燦麗,溫涼相參;曝天的億載金城,那些大砲特有風味。黃昏歸來,我的運動鞋無聲經過那扇門,門縫裡那女人背光站著,周身鑲了圈金光,像尊觀世音菩薩。我心中仰慕起來,柔弱勝剛強,老子說的正是;回到家,我想寫篇散文了──那個鄰居女人,哎,題目不好;我在秋夜裡看秋月,窗畔何人初見月,窗月何年初照人──腦海融入古詩海,總沒能想出個妥當題目。
交戰了幾十回合,來到冬天,我不寫散文了,只管冬蟄。這時候太陽隱沒早,我特意下午出門散步,繞著兩條街外的十八號公園疾走,跟在公園內運氣甩手的老先生老太太,一起運氣、甩手。然後我才緩緩踅步回到這條巷弄,運動鞋照樣無聲;經過那扇門時,我駐足停看了,那女人坐著,彷彿在等跟我面對,我輕輕點下頭,還是沒能走進去。
進了家門,我打開冰箱,面對食物空無,感到愧疚。西洋電影電視影集都演著,去拜訪鄰居要端上盤蛋糕或手做餅乾;我想拜訪時候來到了,卻端不出什麼吃食來。要怎般去跟鄰居那女人社交?我撓著飄散的長髮,一一擦拭了過往累累的傷口,決定重拾荒蕪的交談技巧,明天去履行這個彷彿命定的面對。
這夜,我坐對夜窗,仍不免躊躇猶豫,暗暗呼禱上天賜予智慧,好讓春日以來的應許兌現。眠夢中,我看見自己踏進那扇門,嘴裡喊著:阿母!坐著的母親連忙站起,開心地說:你總算回來了。是呀,在世界各地旅行,風景看到後來全都成一個樣,就是少了阿母的氣味,想念阿母,就是回家時刻到了。母親說:回來就好。阿母呀!我繞著母親打轉,那種屬於母親的芬芳氣味,吸聞入五臟六腑……我不肯離開這夢啊,淚珠串成一線銀河;晨光中,我的臉頰浸潤在冰涼的淚水裡,再喚不回母親了,天地之間,我孤兒一個。
終於來到應許的午后,冬陽溫煦,我繞著十八號公園疾走幾圈,在路邊紅豆餅攤排隊,等了一刻鐘才買到一整包餅,紅豆、芝麻、花生、奶酥、起士、芋頭、肉脯等七種口味,抱在懷中,熱燙燙地走回這條巷弄;運動鞋在鄰居那扇門口停駐,半晌,沒聲沒響,我輕輕敲了下門。
沒回應?
我從沒闔緊的門縫往裡面瞧,淡金色陽光幽幽蜿蜒,青石地磚延伸到最內裡,彷彿有團黯影。我用一根手指稍稍勾開門縫,往青石地面逡巡,到底那黯影是──「有人在麼?」我提高了聲音分貝,「我是妳的鄰居,總想來──」那黯影似乎動了。我喊了:「有人嗎?」再不管其他,逕自推開了那扇從春日就應許要來的門。
這棟屋的格局縱深,我把買的七口味餅往圓玻璃桌一放,沿著青石地面內裡走,終於看見那團黯影,全身抖顫不已。
嗄,可不就是那嚶咽女人!
「啊,妳怎麼了?」我連忙趨前,手掌搭上她胸膛。
「嗯……」她整個蜷縮著,發不出聲音。
「妳需要去醫院,看妳的臉色青紫一片啊。」我先把她扶起,找最靠近的籐椅讓她坐下,掏出口袋的手機,正要撥打一一九。
她揮了揮手,大口喘氣,吁吁說:「不要緊,我胸口疼,是老毛病。」
「什麼病呢?」
「心臟壞了。」
「有藥嗎?」
「吃完了。」
「我母親就是心臟病發走的,」我認真地說:「我陪妳去看醫生。」
「不用,」她的氣緩了,幽幽看著牆壁,說:「我總在等這一天,終於來了,多好呢。」
我跟著她的眼光望向牆壁,光影游移中,一幀鑲嵌葡萄枝蔓銅框的黑白相片,掛在整面青白的壁中,相片裡的女孩很燦爛地笑著。我驀地看見自己的大學年代,天天笑開懷,彈吉他唱民歌: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葉催黃……那女孩大眼睛對我說話,哎呀姊姊,我媽就是想不開,妳想想辦法。
「哦,妳女兒,怎麼走的?」我蹲在籐椅邊,小心翼翼問。
「跟著別人女兒,去間小旅館,燒炭……我就這個孩兒,她走,我的心跟著走了。再留世間,沒有意思了。」那聲音好沉,平靜得出奇!
我卻差點被震聾。
這些都不該是生命的結局。
驀地,母親臨終前對我說的最後那句話:「妳一個人,務必要找個伴。」在耳膜迴響起來。
「我可以看看妳女兒的相片嗎?」我拉著她青筋交纏的瘦弱手臂,扶她站穩了,輕聲請求著:「讓我看看,好嗎?」
她領著我走進臥室,沿牆一排置物櫃,要我拉開每一道抽屜。我從色彩最繽紛的部分看起,女孩笑著,背景都是大海,藍澄澄;稍稍褪了顏色的,女孩仍笑,背景變成大山,山頂白頭;已經黯淡的,女孩抿著嘴唇,笑意藏在大眼中,背景花樹繁茂;來到黑白了,女孩童稚憨憨張嘴笑,正在換齒,門牙空空,背景盡是裙角褲管。拉開最底層的抽屜,看到那張最原初的相片,用米色厚紙板裱框,框內的女嬰坐在巴洛克式的椅中,右手緊抓著隻貓型布偶,咧著嘴笑,顯然照相館用人工著色方式沖洗照片,女嬰的唇粉紅,嬰兒服也是粉紅,此外仍是黑白。
抽屜的相片旁,躺了隻淺紫色的貓布偶;我不禁回想到自己童年也有隻貓布偶,那是母親親手用各色花布縫製的貓布偶,讓我睡覺時夾在腋窩,作伴進入夢鄉。我輕輕拿起眼前褪了色的淺紫貓布偶,正想對那母親說:「我小時候也有隻貓布偶──」誰知我一回頭,那母親癱在床中,沒聲息了。
這畫面多麼像母親臨終前,我慌忙奔向床前的她,大喊:「喂!」沒有回應,我把耳朵貼著她胸口,篤篤篤,還有心跳聲。
那一瞬間,我彷彿是她去世的女兒,正迫切地拜託老天爺不要讓她離開人間。我脫口喊著:「媽──」並用雙手握住她的肩頭,使力搖晃著。她微微掀起眼皮,用萎弱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沉沉闔上。我趕緊摸出口袋的手機,打一一九,請求援助。一面焦急地對她說:「媽,我已經回來了,妳要好好看看我,媽,請妳醒來……」
救護車終於來到時,我在救護人員的疑惑眼光中說著,「請務必救醒她,她是我剛認的……乾媽。」我聽見自己沙嗄的聲音迴盪在她的四周圍,而躺上擔架的她,眼眶緊閉,兩行淚珠緩緩地滑落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