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妳的事,是從一封信中知道的。
「爸爸要我拿給您!」留著齊耳短髮面貌清秀的小女孩遞給我一封信,她站在我面
前,定定的看著我,晶靈慧黠的大眼睛帶著些許靦腆羞澀。
兩個星期來,好不容易才整頓好開學初如臨大敵般的兵荒馬亂,班上三十二個孩子的姓名和長相至今仍揪成一團,無法一一分辨,印象中,女孩坐在第二排中間的位置,安靜不聒噪,看起來是懂事乖巧的好孩子。沉甸甸如假包換的一封信!學生家長寫的!這樣的一封信拿在手上,坦白說心裡頭有點惶恐忐忑。
「應該沒出什麼差錯吧!」我暗忖。這年頭,千萬不要自以為當老師的有什麼了不起,尤其是小學老師,活繃亂跳古怪精靈的寶貝蛋已經夠難纏了,意識高張愛子心切的家長更是不好惹,一個不小心就登上社會新聞版面,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就算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我不敢再談論有教無類、作育英才的高調,不敢奢求歌功頌德尊師重道的禮遇,只求問心無愧就謝天謝地了。
但細細端詳這封信,信封袋上禮貌周到的寫著「敬呈」、「老師親啟」,左邊是完整的發信地址和署名,行禮如儀的規矩顯示慎重其事的細密心思,流利工整的字跡透露水準之上的學識素養。別怪我以字取人,純粹職業病使然,改多了龍飛鳳舞錯字連篇的小學生作業,賞心悅目的一手好字絕對足以瓦解警戒的心防。打開信封,我抽出四大張十行紙,寫得滿滿的。回想年輕時,服兵役的男友無處發洩軍中鬱悶的心情,總是藉著一封封洋洋灑灑的長信訴說相思之苦,真正的創痛傷感深情懷念唯有寫在紙張上的文字才能傳達得淋漓盡致。
「孩子不斷問我:媽媽為什麼要走?」
第一行,開門見山的問號震盪了我的心。
我抬起頭,從小女孩清澄的眼睛看到一抹光影,淡淡的,漠漠的,卻是深到骨髓讓人一輩子無法忘記的。
我沒辦法和這樣的眼神面對相望,只好慌亂的把頭埋進密密麻麻小說般懸疑荒謬的劇情中。
孩子的爸爸說,他是個正常規律的上班族,只希望妳把家庭孩子照顧好,無須負擔經濟上的壓力,他為了這個家勤勞工作辛苦付出,也不曾對妳頤指氣使惡言相向,十二年的婚姻生活,雖無錦衣玉食般高檔的物質享受,但至少三餐溫飽衣食無缺,假日經常一起出遊,全家共同參與孩子的學習活動,是一個人人稱羨的幸福美滿家庭。
當妳堅決的要離開這個家,所有人都沒辦法接受。
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平靜的家居生活變得無聊而漫長,纖細敏感的心靈磨損得只剩一片莽莽荒原,已經瀕臨了枯萎死亡的地步,甘之如飴的壁壘長城片片崩塌瓦解,無怨無悔付出的活力熱情漸漸冰封冷卻,在鍋碗瓢盆洗衣煮飯之間周旋,在日出日落晨昏依舊的規律中呼吸,妳否定了自我存在的價值意義,找不到自己依附的重心,妳惴惴不安張皇失措,越掙扎卻陷得越深,妳聲聲吶喊求助無門,眼看就要滅頂窒息了,但柔順傳統的妳仍努力的維持著家庭的正常運作,為孩子送便當,陪孩子做功課,每天準備營養美味的晚餐。
身為女人,我也有過浪漫幻想和現實理智間的掙扎,在結婚了十二年,生了兩個孩子之後。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只是說不出的空洞虛無,一種幽微隱諱的不安於室,期待生活中出現不一樣的風景,嚮往跳脫層層桎梏享受海闊天空的自由自在,矛盾的是,想要振翅高飛,心卻圈囿在方圓五百公尺的活動範圍內,離開家門,躊躇慌亂的腳步根本不知該往何處去,把自己侷限在一個無形的牢籠裡。「事情的轉變,是因為裝了寬頻網路。」信上寫道。
剛開始,妳純粹是好奇,為了打發長長的獨處時間,帶著一點探險似的興奮刺激進入了網路聊天室。妳將自己塑造成夢幻的清純少女,瀏覽著神秘陌生的暱稱代號,置身於千奇百怪的語氣樣貌,招搖的吸引爭相上線的陌生男子,妳被無邊無界的網路叢林深深吸引,所有的空虛寂寞,無以名狀的鬱鬱寡歡,都在彈指間暫時得到抒解釋放,新鮮奇異的感受讓枯竭的心靈活絡起來,滿是重生的雀躍。
固定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時常出現在螢幕上,殷勤貼心的問候讓妳沒辦法不去注意到他,妳孤單寂寞的心房找到緊緊依偎的港灣。當妳抱怨著一成不變的日常作息和生活模式時,他耐心專注的傾聽,提供一個適時發洩情緒的出口;當妳訴說著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和內心孤寂時,他體諒的鼓勵妳,溫柔的安慰妳,溫馨動人的綿綿情意如同荒漠甘泉一樣的甜蜜美好,從未有過的激盪悸動。耽溺於虛擬的甜言蜜語中,現實生活變得殘酷痛苦,妳上網的時間越來越長,語詞對話越來越大膽露骨,像吸毒上癮一樣,需要不斷的加強劑量才能達到渾然忘憂的境界。
這些,是丈夫用妳的帳號密碼登錄後面對的不堪。
丈夫忍無可忍加以勸阻,妳不但不回頭,反而變本加厲,像飛蛾撲火般的一頭栽入,就算是化成灰燼也不後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