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光影乍現一刻,故事上演。
上演的是導演透過鏡頭呈現的生命故事;也是每一對黑暗中透亮雙眼私藏的故事。什麼情況下看了電影?哪一位導演曾給予生活適時的回答?日常某一刻突然想起一幕似曾相似的場景?
「信札光影」是戲院裡的故事,也是戲院外的;是作者生命和電影的交會,更是一封封給電影的誠摯情書。
犧牲 文/李時雍
輕筏巔盪,沿淤涸水道緩速駛向湖心。愈近,愈見堤上頻聚孩童,豔陽下嬉戲。裸裎黝黑,跑過長長的路,縱身躍入水中。再冒出,一顆小小頭顱,對行經的訪者露齒微笑。
緣水而興的木屋,或就是孩童居處。隨流域漸廣,可見水面上漂浮如群島的建物,或養殖、漁撈、經營商店,儼然水上之城。那刻起,不時有輕艇向途經的船筏靠近,更多的孩童,遞著冷飲向我們兜售。近看,其中許多缺殘了臂膀,瘸了腿;僅餘的另一手,緊忙伸長兜售或乞食糖果。
後來我們在參訪那一古老城市遺址的各處,見到更多更多的孩童,他們的身體一如殘壁斷垣,在時間中蒙塵、噤默。那是七○年代極權專政,屠殺暴亂的遺跡。短短幾年間,死於戰火、病疫、饑荒的人民數以百萬。當時遍埋遺下的地雷炸藥,在下一代的孩童身上點燃引信。
許多古老神殿坍塌,布滿彈孔,留下火焚的痕跡。
當我舉目望向雕刻在城垣高處神像靜謐的笑容,絲毫無法將祂和祂垂目下所曾經發生的巨大暴行連結一起。想起看過一部紀錄片,描述原彈落下的廣島長崎,無以數計的人在瞬間高溫下蒸發成影子,覆蓋在街道之上。即使城市重建,那影子像烙印般深深地留下。
旅行之後,我對妳說,很想到廣島一趟。很想親自去尋找,我們的文明所覆蓋下的陰影。那些在玻璃帷幕反照下,光潔透亮的城市所傾力遺望的暗角。我想起亞倫雷奈在電影中穿插剪進的戰爭片斷,像意識深淵裡一閃即逝的夢魘。也想起,黑澤明在《夢》中塑造的末世景象。核爆後焦黑的人體在荒原上無止無盡行走,找無離開的去路。
一個傍晚,我們攀登上舊城近鄰的山丘,坐在建於山之巔的神寺,以西,望無邊際的平原俯瞰去,雲層積聚,在低矮地面線上。他們說,晴朗時能看盡泰柬間接壤的國境線。但那裡至今戰火頻仍。
夕陽暈紅,雲層如墨,人群漸離。心知見不到落日,我依舊坐於石階,久久空望。那焚燒般的暮色,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塔可夫斯基罹癌病逝前,最後一部作品《犧牲》。老人亞歷山大在獲悉戰火即將侵襲家園後,恐懼吞噬,無助禱告:「別讓我的孩子們蒙受死亡的陰影……我願放棄所有使我與生活相連的東西,只要你把一切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恢復到今晨和昨天的樣子。」電影最後,如夢乍醒,他焚屋、啞口噤默。他說過,所有的禮物都是犧牲。以犧牲換取,家人的昨日幸福……。
暮色中,我彷彿也看見那些孩童在誤觸地雷前一刻,時間依舊美好的今晨和昨日。恍然看見在那輕筏行經的長堤上,一株老人亞歷山大種植下,等待綻放的樹。
《犧牲》,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一九八六年的電影。敘述老人亞歷山大於生日當夜,獲悉戰火即將侵襲家園,在絕望和恐懼裡,如何以自我的犧牲,換取家人平安幸福。是導演罹癌病逝前,最後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