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覺得媽媽好偏心,總是對她比較嚴苛而對哥哥比較疼愛,她知道那是因為媽媽在哥哥還小時就因為離婚而拋棄了他。但是當哥哥看著她,告訴她:「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她表面上沉默,內心卻抗議著:「你才幸福。媽媽那麼愛你,早知道我也要媽媽早點離開我,那她就會比較愛我。」當她寫到《光陰的故事》裡的孫一美大學沒考上,媽媽把金項鍊拿下來給她當補習班學費,她突然懂得了媽媽對於哥哥懷抱著贖罪心態,寵愛曾經虧欠母愛的兒子,另一方面,媽媽對她嚴苛並不是因為偏心,而是認定她會永遠與媽媽在一起。
於是,徐譽庭感到開心,終於懂了他們的心情,卻又遺憾於無法再回到當時與當事人表達理解。過去她常惹媽媽生氣,到台北生活工作,寫了劇本後才逐漸理解媽媽的辛勞,一回高雄就逗媽媽開心,要媽媽到台北與她同住,煮飯給她吃。
「不然我會餓死!」她這樣對媽媽撒嬌。怕媽媽不適應台北,原本日夜顛倒的她刻意連續一個禮拜早起帶媽媽出門散步、買菜,每天想各種點子逗媽媽開心,小時候的徐譽庭最愛吃的菜是綠豆芽,媽媽便時常煮這道菜,即使眷村已經消失,媽媽的菜卻依然聯繫起她們的眷村回憶。
來到台北,發現人的距離很遠,回到大樓門一關就不來往。房子裝潢好的時候拿紅酒送上下兩層樓的住戶,按電鈴時可以感覺到裡邊的人靠在門口看,但就是不開門。是怕承受了別人的好,相對就有了責任,得要付出感情,那樣一來,是不是就同眷村一樣,誰家出了什麼事,就得要表達什麼?
但是,眷村早已不存在了。
就算眷村還在,也不會是以前的氣氛。眷村是一個特殊的時空環境下的產物,數十萬人失了根,浮萍一般飄盪到台灣,他們在台灣沒有任何親人,能依靠的只有左鄰右舍。於是乎,誰家出了事就是我家的事。只不過,六十多年過去了,眷村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與親屬,清明節一到,他們不再無墓可掃,他們的關切逐漸轉移到自己的親人,與鄰居的關係就疏遠了。
於是我們看到,過去在眷村裡如一家人的左鄰右舍,在眷村拆掉後一起搬到國宅,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密切來往了。
關於眷村,徐譽庭經歷三個句點。第一個是眷村的實際拆除,那些房舍磚瓦夷為平地另起高樓,住戶四散不再團聚。接著是她所寫的《光陰的故事》播映完畢,寫下「全劇終」這三個字時她感到全身虛脫,身體裡面有一種因空洞虛無而起的疼痛感。
最後,是母親的逝世,她依然記得母親怎麼煮她最愛吃的綠豆芽,母親將綠豆芽與韭菜一起炒,上桌前淋一點醋,作法簡單味道樸素,她百吃不膩。媽媽煮的菜,是她眷村回憶裡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味道等同於媽媽,等同於眷村,也等同於眷村裡的人情與關懷,在眷村拆遷時已經消散了一次,如今又隨著媽媽的離去,連僅存的回憶都與她告別了。